定襄,崇业坊,玄都观。
靖室。
“……周公子,”孟宁昂盘腿而坐,向隔了一个矮几的周胤微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封呈奏……”
周胤微单手将折本掼到了几上,“还行。”
孟宁昂刚要伸手去拿奏本,就听周胤微开口道,“不过,‘地方巨贾’就不要提了。”
孟宁昂伸出去的手一滞,停在了半空中。
他似乎是想等周胤微说个不提的理由,但周胤微却并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而是又道,“说‘军政不分’的那一条倒添得不错,”周胤微说着,慢慢地抬起了一双美目来,“若是在后面再续上一句,‘丰岁税赋应以折色缴’,就更好了。”
孟宁昂知道周胤微的忌讳,他不敢去看周胤微的眼睛,便垂下了眼,将视线移到了奏折上,“……周公子或许有所不知……”
周胤微打断道,“昔年圣上主政地方时,就主推‘田赋折纳’。”
孟宁昂闻言一凛,缩回了伸在半空中的手。
周胤微看着孟宁昂低垂眼帘的模样,微微一笑,“有道是,‘上为之,下效之,上行下效,终闻乎比屋可封’,孟大人且安心就是。”
孟宁昂抿了抿唇,心下几番犹豫,终究还是开口道,“可令兄尚在琅州……”
周胤微淡然接口道,“孟大人是操心太过。”
孟宁昂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低眉道,“昔年汉景帝时,晁错以削藩之策离间汉室宗亲,最终落得腰斩东市……”
周胤微微笑道,“我心里明白,孟大人只是尽忠职守,本无意疏人骨肉。”
孟宁昂道,“周公子明白,但周太师……”
周胤微敛了敛笑容,“孟大人若实在于心不安,我今日便让孟大人过府,并引见于家父,如何?”
孟宁昂道,“周公子,我并非‘于心不安’,”他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我是‘惴惴不安’。”
周胤微又笑了,“孟大人何以‘不安’?”
孟宁昂默然片刻,道,“今日于紫宸殿面圣时,我隐约察觉出圣上有些许不快。”
周胤微了然笑道,“孟大人是怕圣上以为孟大人居心叵测,以党争之隙牟一己私利,对罢?”
孟宁昂没承认也没否认,“以党争牟利者何其多也?想来,圣上近些年也见惯了罢。”他滞了一滞,道,“我怕只怕,圣上的‘不快’,并非是因我而起。”
周胤微的目光闪了闪,复伸手拿过几上的奏本,翻开看了起来,“……孟大人此次巡访奔走匆忙,”他微笑道,“但想来这仓促之中,依旧不忘得见故人罢。”
孟宁昂抬起了眼。
周胤微似无知觉般地继续微笑着感叹道,“所谓‘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概莫如此了罢。”
孟宁昂直直地盯着周胤微翻阅奏本,接口应道,“是啊,‘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周胤微“啪”地一声合上了奏本,抬起头来,与孟宁昂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难怪孟大人方才竟以晁错自比,”周胤微的一双重瞳子熠熠生辉,“有道是,‘妖漦夏庭出,祸水汉宫来’,果然如此。”
孟宁昂毫不畏惧地与周胤微对视着,“我以晁错为例,是仰慕其昔年‘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之举,若非晁错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划,汉武帝又如何以一‘推恩令’削诸侯之势?”
周胤微微笑道,“可孟大人方才却说并不愿同晁错一般‘腰斩东市,祸及满门’。”
孟宁昂道,“晁错削藩,是为汉室宗庙之固,本就不该落得那般下场。”
周胤微弯起了眉眼,“是啊,古往今来,不该落得身后凄凉的‘冤臣’真是难更仆数。”他将手中的奏折轻轻地搁回了矮几上,“不过孟大人熟读经史,想来也不会重蹈前人覆辙罢?”
孟宁昂扬起了眉,他的眉眼本生得是极柔和的,但现下眉锋一挑,却显出几分凌厉来,“周公子是在威胁我吗?”
周胤微笑道,“不敢,”他说着,还微微倾了倾身,“我只是想提醒孟大人而已。”
孟宁昂不语。
周胤微坐直了身,笑着继续道,“晁错之所以被汉景帝斩杀,并非是因其呈削藩之策以犯天下之大难。‘吴楚七国之乱’因晁错削藩而起,然诸侯起兵后,晁错竟欲使汉景帝亲征而己居守长安,晁错发乱而不能收,己为难首,却择其至安,此为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故景帝从袁丝之谏,斩晁错以谢吴……”
孟宁昂接口道,“昔年晁错以文学善辩为汉景帝所用,景帝又如何不知,以晁错一己之力,断不可能制平‘吴楚七国’诸侯?”他微笑道,“归根结底,是‘文景二帝’不满诸侯藩国已久,因此才擢拔晁错为削藩造势……”
周胤微立即打断道,“汉室帝王无不猜忌多疑,淮阴侯战功赫赫,却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周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而囚于请室;魏其侯,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于居室受辱……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周胤微直视着孟宁昂,“然当今圣上襟怀磊落,如日月皎然,家父常说,圣上抱诚守真,光风霁月,从前君王皆不可比。”
孟宁昂看了周胤微一会儿,慢慢地移开了视线,将目光又投向了几上的那封奏折,“圣上龙章凤姿,自不是寻常人可比。”他放轻了声音,“得蒙周公子关怀,我才有幸得见天颜。”
周胤微看着孟宁昂复低下头去的样子,缓缓开口道,“是,圣上金相玉质,见者无不称赞一声鸿轩凤翥。”他道,“昔年家兄殿试后返家,亦同家父道,往后若能时时得见圣颜,便是无上光荣了。”
孟宁昂扯了扯嘴角,“那周公子今日来这玄都观,”他看着那封奏章,“便是来为令兄祈愿了?”
周胤微笑了,他倾过身,按住那封奏本,朝孟宁昂的方向推了过去,一边微微侧过头,在孟宁昂的耳边吐息道,“孟大人若能一遂家兄此愿,家兄自琅州而返时,定会将孟大人所慕之女一并带回,绝不叫孟大人‘坐惜红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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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靖室”道家修养静息的处所。靖,通“静”。《云笈七签》“若师在远处,入靖室,面向师所在方,至心再拜。”
2东汉·班固《白虎通·三教》“教者,效也,上为之,下效之。”
宋·范仲淹《尧舜率天下以仁赋》“殊途同归,皆得其垂衣而治;上行下效,终闻乎比屋可封。”
3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诗
南北朝·谢朓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蘼芜,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入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妆变。
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4荷花
宋·胡宿
露夕仙葩卷,风晨宝艳开。
妖漦夏庭出,祸水汉宫来。
玉冷埋秋骨,珠寒敛夜胎。
河分龙浪灌,月借蕊渊栽。
神袜能凌水,仙裾不惹埃。
文鱼才可戏,鸩鸟莫为媒。
却死熬香釜,延年刻寿杯。
息妫今不语,犹尚怨荆台。
5“难更仆数”原意是儒行很多,一下子说不完,一件一件说就需要很长时间,即使中间换了人也未必能说完。后形容人或事物很多,数也数不过来。
《礼记》“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
6司马迁《报任安书》“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
况且,象西伯姬昌,是诸侯的领袖,曾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也受尽了五刑;淮阴侯韩信,被封为王,却在陈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张敖被诬告有称帝野心,被捕入狱并定下罪名;
绛侯周勃,曾诛杀诸吕,一时间权力大于春秋五霸,也被囚禁在请罪室中;魏其侯窦婴,是一员大将,也穿上了红色的囚衣,手、脚、颈项都套上了刑具;季布以铁圈束颈卖身绐朱家当了奴隶;灌夫被拘于居室而受屈辱。
7汉景帝时,晁错进言削藩,剥夺诸侯王的政治特权以巩固中央集权,损害了诸侯利益,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诸侯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反叛。景帝听从袁盎之计,腰斩晁错于东市。
8景帝下达削藩令十多天后,吴楚等七国以诛晁错为名联兵反叛。
景帝闻知消息,和晁错商量出兵事宜。晁错建议汉景帝御驾亲征,自己留守京城。
《汉书》后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
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
9吴、楚叛乱的消息传来,晁错对丞史说“袁盎接受了吴王很多金钱,专门替他掩饰,说他不会反叛。现在果真反叛了,想要请求处治袁盎,他必当知道叛乱阴谋。”
丞史说“事情没有暴露,惩办他,可能中断叛乱阴谋。现在叛军西进,惩办他有什么好处!况且袁盎也不应当有什么阴谋。”
晁错犹豫不决。
有人将造事告诉了袁盎,袁盎恐惧,夜晚会见窦婴,对他说明吴王反叛的原因,愿到皇上面前亲口对质。
窦婴进宫报告景帝,景帝便叫袁盎进宫会见,入见,原原本本地说明了吴王谋反是因为晁错的缘故,只有赶快杀掉晁错来向吴王认错,吴军才可停止。
汉景帝派袁盎担任太常,窦婴担任大将军。
《汉书》吴、楚反闻,错谓丞史曰“爰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其计谋。”
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谋。”
错犹与未决。
人有告盎,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愿至前,口对状。婴入言,上乃召盎。
盎入见,竟言吴所以反,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可罢。
上拜盎为泰常,窦婴为大将军。
10苏轼《晁错论》“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
只有那些仁人君子、豪杰人物,才能够挺身而出为国家安定而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求得成就伟大的功业。这本来就不是能够在短时间内一蹴而就的,更不是企图追求名利的人所能做到的。
国家安定平静,无缘无故地触发巨大的祸患的导火线。我触发了它,我又能制止它,然后才能有力地说服天下人。
11苏轼《晁错论》“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
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
晁错不在这个时候豁出自己的性命,为天下人承受抵挡大难从而控制吴、楚等国的命运,却居然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想让景帝御驾亲征平定叛乱而自己留守京城。再说那挑起七国之乱的是谁呢?
自己想赢得那个美名,又怎么能躲避这场患难呢?拿亲自带兵平定叛乱的极其危险,与留守京城的极其安全相比,自己是个引发祸乱的主谋,选择最安全的事情去做,却把最危险的事情留给皇帝去做,这就是让忠臣义士们愤怒不平的原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