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
“……朕听皇后说,”安懋坐在下首,关切地看向坐于上位的安氏,“太皇太后近日身体不适,连四皇子今日入学,都早早地告了假,不愿叫他来拜一拜。”
安氏作势掩了掩口,尔后对安懋微笑道,“不妨事,多谢皇后挂心,”她说着,又放下了手,朝摆在身旁的“竹夫人”轻轻靠了一靠,“倒劳动皇帝多跑一趟了。”
安懋亦微笑道,“无事就好,”他的目光动了动,又道,“只是现已入秋,太皇太后还是别再用这‘竹夫人’了,以免凉气侵体,有损血气。”
安氏抚了抚身侧的“竹夫人”,轻笑道,“左右无事,我拥着好玩儿罢了。”她轻轻拍了一下“竹夫人”,又道,“再者,同样是消暑,与冰凌相较起来,这‘竹夫人’却更风雅一些呢。”
安懋笑了笑,随口吟道,“‘最是虚心好,由来正节刚’,果然风雅。”
安氏笑道,“皇帝好文采,”她点了一下身边的“竹夫人”,“我见这竹篾网眼的家伙什儿,却只会吟一句‘有眼无珠腹内空’呢。”
安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皇后却对朕说,太皇太后近来在重读《晋书》,想来,在学问上理应有所进益才是啊。”
安氏又拍了一下“竹夫人”,不紧不慢地道,“我身处后宫,翻书亦不过是消遣,早就作不得什么学问了。”她顿了一下,又道,“但……”
安懋接口道,“是啊,这学问上的事体,就不劳太皇太后费神了。”他抿了抿唇,又道,“朕回去,就遣人替太皇太后将夏用之物都收起来罢。”
安氏闻言亦不恼,而是微笑着点了点头,道,“皇帝有心。”
安懋笑了笑,端起手边的热茶,道,“朕这回来,”他掀开盖碗,呷了一口,“是为太皇太后的身体康健而来,敬‘孝’而已,算不得‘有心’。”
安懋把话里的那一个“孝”字咬得极重,安氏自然听出来了,她放开拥着的“竹夫人”,慢慢坐直了身子,“既如此,待过两日我身子清爽些了,便让皇后领着四皇子来我跟前请安罢。”
安懋手上端着茶碗,微微倾了倾身,应了下来。
安氏又笑道,“四皇子若是来请安,唤我一声‘太皇太后’就罢了,不必称什么‘姑母’。”
安懋直起身,回笑道,“这是自然,”他的笑容不知觉地变得深了些,“从来都是这样的。”
安氏微笑道,“我是怕皇帝爱四皇子的早慧,偏疼了四皇子,才多这一句嘴。”
安懋将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搁回了桌上,“朕待膝下诸子,一向是一视同仁的。”他收回了手,默然片刻,尔后又道,“朕瞧着,太皇太后倒是十分看重四皇子呢。”
安氏道,“我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见到那孩子,就不自觉地会想起恭嫔。”
安懋看了安氏一会儿,也点了下头,“是啊,四皇子生得,真是与恭嫔像极了。”
安氏看向了坐在下首的安懋,“皇帝原来虽不喜恭嫔,但四皇子毕竟是……”
安懋接口道,“朕知道。”他看了安氏一眼,尔后避开了安氏的视线,“朕想着,待到中秋节时,便将从前拔汗那进贡而来的一匹狮子骢赐给四皇子,太皇太后以为如何?”
安氏微笑着点了点头,“男儿自当文武双全,皇帝的礼物很好。”
安懋又补充道,“从前狮子骢倒不算金贵,只是六月伊始,景教教徒征战西域诸国,力图收复昔年被木速蛮所征之领土,连通西域的多条商路断绝,连琅州文氏也不得不撤出西路,因此,这狮子骢比以往却是难得许多了。”
安氏道,“再如何难得,也不过是一匹马驹罢了。”
安懋道,“于皇家而言,确实是不值什么。”
安氏抿了一下唇,道,“再者,狮子骢难驯,四皇子就是得了皇帝的这份赏赐,也不会像他的其他兄弟一样……”
安懋接口道,“这倒要请教太皇太后了,”他淡淡道,“朕记得,德宗在的时候,拔汗那也进贡过一样的骢马,当时,还是太皇太后想了法子,替德宗驯顺了马匹。”
安氏淡笑道,“不是什么稀罕法子,”她挽了一下袖口,“难得皇帝还记得此事。”
安懋微笑道,“太皇太后不提,朕原也不记得,”他淡然道,“不过既然提了,朕却想替四皇子请教一二了。”
安氏笑道,“昔年德宗制此马,只须三物而已。”
安懋道,“何物?”
安氏淡然道,“一铁鞭,二铁檛,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檛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刺其喉,如此,即可制而驯之。”
安懋闻言便笑,“好法子。”他顿了顿,又问道,“不知昔年德宗如何评说?”
安氏敛了敛眉,淡淡道,“德宗不过壮我驯马之志而已。”
安懋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朕却觉得此法甚妙,待四皇子来请安时,太皇太后不妨将此法告诉皇后一声,四皇子年纪尚小,恭嫔又去得早,这读书骑射上的事体,还须得皇后多帮待呢。”
安氏笑了,“皇帝是想支使皇后,又开不了口,所以才有了这么一遭儿,为的是让我去替皇帝说项罢?”
安懋笑了一声,道,“朕知道,这归根结底,还是太皇太后心疼侄子们。”
安氏收敛了笑容,“是啊,皇帝对儿子们一视同仁,我对侄儿们,自然也是一视同仁的。”
安懋笑了起来,又与安氏说了几句闲话,待安氏道乏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太皇太后对朕此次执意发兵元昊……有何看法?”
安氏掩口打了个呵欠,懒懒得靠回了“竹夫人”,“这等军国大事,我一妇人如何敢随意评说?”她放下手,拥着身侧的“竹夫人”,亦似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一方天地,分半为佛,又半为天尊,则自然有争。”
安懋点了点头,慢慢地站起了身,对安氏肃了肃身,道,“说了这会儿子的话,太皇太后必定是疲累了,如此,朕便不再多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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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竹夫人”又叫青奴,古代夏日取凉用具,是一种圆柱形的竹制品,可拥抱,可搁脚,长约1米左右,中空,四周有竹编网眼,根据“弄堂穿风”的原理,供人取凉。
古代传统婚俗认为,竹夫人,是男性的象征,是最具阳气之物,也是传宗接代的神圣之物,竹夫人内总会有两个小球,十分好玩。
2竹夫人
宋·郭印
林下风流在,收归枕簟傍。
冰肌元本净,玉骨自然凉。
最是虚心好,由来正节刚。
炎天长作伴,书夜不能忘。
3《红楼梦》有一谜语“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虽浓不到冬。”
这个谜语是打一物件——“竹夫人”。
前两句诗的意思是指“竹夫人”的外形;后两句指秋后天凉了,这个东西就用不到了,会收起来或搁置一边。
《红楼梦》里因为是宝钗制作的灯谜,所以暗示宝玉虽然娶她为妻,但时间不长就出家了,夫妻缘份很浅。
4“拔汗那”中亚古国,在锡尔河中游谷地,今吉尔吉斯斯坦费尔干纳地区。
汉代称大宛,于南北朝时,大宛则改称破洛那,隋唐作汗、拔汗那、跋贺那,唐开元二十七年封其王阿悉烂达干为“奉化王”,天宝三载改其国名为宁远,此文取隋唐时国名作“拔汗那”。
5“狮子骢”是一种马,“骢”,青白杂毛的马,狮子指的是它的鬃毛。
《朝野佥载》“隋文帝时,大宛献千里马,其鬃曳地,号曰狮子骢。惟郎将裴仁基能驭之,朝发西京,暮至东洛。隋后不知所在。”
6文中安氏说的驯马法,是武则天当年侍奉唐太宗的时候对唐太宗说的。
武则天因吉顼有才干谋略,所以以他为亲信。
吉顼与武懿宗在武则天面前争在赵州和突厥作战的功劳。
吉顼体格魁梧能言善辩,武懿宗矮小驼背,吉顼怒视武懿宗,声色俱厉。
武则天因此不高兴,说“吉顼在朕面前,还敢轻视我们姓武的,以后难道还可以依靠吗?”
后来,吉顼面奏事情,正引证古今,武则天发怒说“你所说的,朕听够了,不要多说了!太宗有马名叫师子骢,肥壮任性,没有人能驯服它。朕当时作为宫女在太宗身边侍奉,对太宗说‘我能制服它,但需要有三件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棍,三是匕首。用铁鞭抽打它,不服,则用铁棍敲击它的脑袋,又不服,则用匕首割断它的喉管。’太宗夸奖朕的志气。今天你难道值得玷污朕的匕首吗!”
吉顼害怕得浑身流汗,跪伏地上请求免死,武则天这才没有杀他。
姓武的亲贵们怨恨他依附太子,共同揭发他弟弟假冒官吏的事,因此被降职。
《资治通鉴》太后以顼有干略,故委以腹心。
顼与武懿宗争赵州之功于太后前。
顼魁岸辩口,懿宗短小伛偻,顼视懿宗,声气陵厉。
太后由是不悦,曰“顼在污前,犹卑我诸武,况异时讵可倚邪!”
他日,顼奏事,方援古引今,太后怒曰“卿所言,朕饫闻之,无多言!太宗有马名师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朕为宫女侍侧,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檛,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檛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刺其喉,’太宗壮朕之志。今日卿岂足污朕匕首邪!”
顼惶惧流汗,拜伏求生,乃止。
诸武怨其附太子,共发其弟冒官事,由是坐贬。
8这个故事在这章的情节中有个影射武则天一开始入宫,作为唐太宗后宫妃嫔的时候,唐太宗并不是很喜欢武则天。
武则天作为才人,是后宫中的中等妃嫔,在唐太宗的身边侍奉了十二年,虽然得赐“武媚”的名号,却没有任何怀孕生育或者晋升的记录,唐太宗连出巡带的妃嫔里面,也没有武则天。这说明唐太宗只是确实宠幸过武则天,但并不宠爱她。
包括这则典故里面,根据武则天篡唐之后的自述,唐太宗听了当年武才人的驯马方法,只是“状朕之志”,尔后也并没有特别钟爱武则天的形迹。
其实,唐太宗喜欢的女子,像长孙皇后、韦贵妃、阴妃杨氏、德妃燕氏、李元吉的原王妃杨氏这些,都是以温柔贤良著称的,所以个性强势的武则天并不受唐太宗的宠爱。
9“分半为佛,半为天尊”
辞行的那天,吉顼获得武则天召见,流着泪说“我现在远离朝廷,永远没有再见到陛下的机会,请准许进一言。”
武则天让他坐下,问他想说什么,他说“水和土合成泥,有争斗吗?”
武则天说“没有。”
吉顼又说“分一半给佛家,一半给道教,有争斗吗?”
武则天说“这就有争斗了”。
吉顼叩头说“皇族、外戚各守本分,则天下安定。现在已经立太子而外戚还当王,这是陛下驱使他们以后必然相互争斗,双方都不得安生。”
武则天说“朕也知道,但事情已经这样,无可奈何。”
《资治通鉴》辞日,得召见,涕泣言曰“臣今远离阙庭,永无再见之期,愿陈一言。”
太后命之坐,问之,顼曰“合水土为泥,有争乎?”
太后曰“无之。”
又曰“分半为佛,半为天尊,有争乎?”
曰“有争矣。”
顼顿首曰“宗室、外戚各当其分,则天下安。今太子已立而外戚犹为王,此陛下驱之使他日必争,两不得安也。”
太后曰“朕亦知之。然业已如是,不可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