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
徐知温走进院中时,徐知让正张着手,撑着一蓬松垮的丝线,一边看着坐在对面的盼巧整理线团,一边与她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徐知温抬手敲门时,正好听见屋中传来一句细声的低语,“……皇后这回也太心急了些……”
这声音轻轻柔柔,带着一点儿闲适的慵懒,听着让人直犯瞌睡,接着却被敲门声隔断了最后的那一截儿尾音。
盼巧开了门,见来人是徐知温,暖暖地笑道,“大少爷来啦!主子等您好久了呢。”
徐知温微笑着对她点了一下头,还未张口,就听已然站起了身的徐知让吩咐道,“行了,你先下去罢。”
盼巧笑了笑,对徐知温俏皮地吐了下舌,尔后折转过身,对徐知让行礼告退。
待盼巧合上了门,徐知让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环着丝线的手垂到了膝上,松松垮垮的,一如他此刻的神情,“大哥怎么来了?”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径自走到方才盼巧的位置坐了下来,“今儿早上我起晚了,晌午走了困,”他说着,拿起桌上那只被盼巧搁下的、团了一半的丝线团儿,“闲来无事,就来看看五弟。”
徐知让道,“我以为大哥无事时,会去看母亲或者……”
徐知温接口道,“都瞌睡着呢。”他把玩着那团丝线,“我从正屋过来时就在想,满府里,大约也就五弟清醒些。”
徐知让抬起了手,“是盼巧那丫头,”他的目光投向徐知温手中的线团儿,“央我帮她理绣线儿呢。”
往常徐知温听了这话,必定会不冷不热地讽徐知让几句,然而今日徐知温却饶有兴致似的,闻言竟真低下了头,打量起手中握着的线团儿来,“这线色泽是不错,盼巧准备拿这线作什么?”
徐知让道,“说要给我打几件膝套子,衬在袴裤里头用。”
徐知温失笑道,“这丫头倒细心,”他拿起手中的线团儿,“旁人想不到的,竟都被她想到了。”
徐知让微笑道,“毕竟她原来也是大哥的人。”
徐知温回笑了一记,捏了捏手中柔软的线团儿,尔后竟接手团了起来,“是啊,这小女子的心思,总是要比男人更体贴几分。”徐知温不紧不慢地团着线,“不过她现在才开始打这膝套子,怕是来不及了呢。”
徐知让看着徐知温团线的样子,配合地复撑起手,“盼巧是听说……”
徐知温道,“虽然宋迁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忘八’,”他淡淡道,“但盼巧也实不必这般如临大敌。”
徐知让像是被徐知温的这句“忘八”逗笑了,“我跟她说了,我不怕宋迁之,可她偏不信。”徐知让将绕掌的丝线绷得紧紧的,“还与我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她从前探听到的那些传言,说什么当年福嗣王刚开蒙的时候,就被这宋迁之整得很惨……”
徐知温道,“也是凑巧,”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缠线的方向换了换,“福嗣王开蒙的那一年,这‘忘八’刚好中了进士。”
徐知让看了徐知温一眼,探究道,“大哥也不喜欢他?”
徐知温并不避讳地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道,“禅帝登基的时候开恩科,我与他打过几次交道。”
一说到科举,徐知让便知趣地哑了下去,“这样啊。”
徐知温“嗯”了一声,也没详细说下去,而是接上了先前的话头,道,“其实,福嗣王小时候,亦十分聪敏好学,不比……”他顿了顿,“不比太子差呢。”
徐知让一怔,就听徐知温继续道,“所以我才说,这宋迁之是个‘忘八’。”
徐知让被徐知温说得莫名有点心慌,“那圣上为何会赞成……”
徐知温冷笑道,“昔年沈腰,今日潘鬓,圣上是……”
徐知让心下一惊,下意识地脱口打断道,“大哥!”
徐知温住了口,冷下的神色却未再敛回去,“……话说回来,今时不同往日,四皇子虽不甚得宠,但与福嗣王毕竟不同。”
徐知让觉得徐知温话外有话,“大哥此言……何意?”
徐知温扯了扯嘴角,道,“我只是……觉得五弟在国子监待的时候太长了。”
徐知让不解道,“国子监与弘文馆……”
徐知温接口道,“亦是不同。”
徐知让的手松了一松,让徐知温盘过一截儿长线去。
徐知温道,“所谓‘尊师重道’,是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为师,尊师者之所尊,为‘圣人之道’也。”他淡淡道,“故‘尊师’以‘重道’为法,若‘师’不以‘道’为则……”
徐知让接口道,“‘师’不‘重道’,可不‘尊’也。”他又松了松手,“大哥的心意……”
徐知温道,“我是气不过宋迁之这个‘忘八’。”
徐知让“唔”了一声,跟着附和道,“别说大哥气不过,我听了,我也气不过。”
徐知温道,“再有,”他手上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我也是气不过那些‘教书的’仗着孔圣人在学生头上作威作福。”
徐知让一怔,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徐知温又道,“孔圣人‘诲人不倦’,说一句‘万世师表’倒也不为过。但五弟你记好了,像宋迁之这样的人,”他不咸不淡地道,“别说当了‘嗣王先生’、‘皇子师傅’,就是哪怕有一天他作了‘帝师’了,也还是个‘教书的忘八’。”
徐知让一愣,手中最后绕着的那截儿丝线被徐知温缠了过去。
徐知温站起身,将手中团好的丝线往桌上的针线框里一丢,整了整衣服,对徐知让道,“五弟,你告诉盼巧,这绣线质地精密,拿来作膝套子实在是可惜了。”
徐知让怔了怔,不由看向刚刚被扔进针线筐里的丝线团儿,“那大哥以为,这绣线该用来作什么好呢?”
徐知温微笑道,“依我看,给康王做几个坠儿套倒是正好。”他说着,折转了身,“康王年纪小,身上难免要戴几样金玉辟邪,若打了坠儿套送过去,岂不是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