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宸的目光只放在朝堂上,以为亲政之后就万事大吉,但越罗看到的却更多。前朝和后宫从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李定宸那里进展不错,她这边也该抓紧了。
再说,借此机会将后宫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也防着两位太后以后再出手干预别的事。
别看现在彼此相处十分和谐,那是因为还有内忧外患,越罗能立得起来,两位太后反而更放心。但等诸事都了结了,若她还是这么压制着皇帝,只怕届时又是另一番形势。
她才这么想着,就听见江太后道,“那宫女的事,你既然心里有数,我们也就不管了,只是你和陛下还是应该抓紧。朝事虽重要,但这为皇家绵延子嗣之事却也不能放下了。你是个好孩子,放心,在嫡长子出生之前,哀家和你赵娘娘都不会给皇上安排人。”
越罗心下便是一沉。
嫡长子出生之前不会安排人,但出生之后总要安排的。再者,如今话虽然说得漂亮,但她若是三年五年的生不出来,又该另当别论了。
“儿臣知道。”越罗轻轻吸了一口气,将纷杂的念头都压了下去。
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做,至于将来……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呢?
回到长安宫,她将堆积的杂事处理了,便说自己要歇一会儿,让身边的人都退下。靠在暖炕上出了一会儿神,她才坐起身,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用贴身的钥匙开了,从最底下摸出一本书来摆在面前,摩挲着书皮继续发呆。
……
李定宸先是听说两宫将皇后叫了过去,询问之下才知道宫中居然出现了这种荒唐可笑的流言。
他本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但知情的李元今日并不在,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是赵用,李定宸看他的脸色,只怕这消息,就连他也信了几分。他不由皱眉,“这种无稽之谈,莫非你们也都信了?”
赵用尴尬的低头,“皇爷的心思奴婢们不敢揣测。”
心说你都把人藏到太平宫去了,由不得我们不信啊!虽然人人嘴里都说着不敢妄自揣测上意,但伴君的人谁不是估摸着皇帝的心意行事?有些事情,主子不说,下面的人却要有数。
这金屋藏娇又不是什么新鲜事,陛下顾虑皇后娘娘那边,所以没给人正位也是有的嘛!
“真是蠢材!”李定宸指着他骂了一句。
他甚至顾不得自己无端背上这种名声的委屈,只想着人人都信了这种传言,连两宫都开口了,皇后心里又会怎么想?
这么一想,顿时后悔不迭,早知道就直接把人交给皇后安置,做什么非要放在太平宫?至于背后的事也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反正皇后也不会往外说。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还是不太放心,抬脚就往外走。吓得赵用连忙拿了厚衣裳追上去,“外头天儿冷,陛下先穿了大衣裳再走!”
到了前头,廊下的罩房里坐着几个人,见着李定宸,忙不迭的站起来行礼。
门却是关着的。小福压低了声音道,“忙了好一阵,说是累了要歇会儿,不叫人伺候。”
“守着吧,朕进去瞧瞧。”李定宸摆摆手,自己一个人推门进了屋。
越罗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他掀开帘子进了内室,才陡然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书,要下来请安。李定宸三两步走过去把人按住,“坐好,别费这个事。”
又垂眼看了看炕桌上放着的书,笑着找话题,“这是在看什么呢?”
越罗一惊,下意识的伸手将那本书拿起来放在了一旁,“胡乱看看罢了。”
李定宸本来没多想,这会儿见她动作这么大,又怎么突兀,分明是在掩饰的样子,又想起刚才进门时瞧见的,她好像根本没翻书,只一只手放在书上,看着窗外出神,心下就更加奇怪了。
有什么事是自己知道不得的?
只是当着皇后的面伸手去拿那本书也不大妥当,好在书名他已经记下了。这么想着,李定宸移开了视线,“我听下头的人说,为那个桂枝的事,两位娘娘叫了你去问话?这可真是……瞎掺和!”
说着看了越罗一眼,又道,“其实也没什么,本来打算事情弄明白了再告诉你,这会儿说也是一样的。那个宫女的父亲曾任松山县令,因贻误军机处斩,家人因罪罚没入官。”他往越罗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此事与王霄有关,朕正在命人查。”
越罗轻声道,“应该的。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
这就是理解他的意思了,李定宸松了一口气,又狠狠道,“宫中竟连这等荒唐的流言都能传开,也该整治了。”
“已经禀明两位娘娘了。”越罗道,“我打算这段时间将宫中的人员梳理一遍,等开了年,就放一批人出去。届时想必就能清净许多。”
说完了这个,李定宸一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视线时不时的扫过那本放在越罗手边的书。
他这回坐在炕上,换了个角度,便能看出那书里好似夹了什么东西。于是李定宸故作不经意的靠过去,伸手过去作势要拿,“闲着无事,朕与阿罗一起看书解闷可好?”
越罗下意识的伸手去挡,李定宸抬手一抖,就将书里夹着的东西抖了出来,“叫朕瞧瞧阿罗藏了什么?”
第46章 中宫笺表
掉下来的是一张奏折。
越罗本来要伸手去捡,最后还是收回来了。到了这个份上,李定宸显然没有让她含糊过去的意思,争争抢抢到底不像样子。
李定宸将折子拿到手里,一看上面的字,面色就先是一变。
中宫笺表。
什么事情弄到皇后要进表的地步?
再想想自己是为什么事情来的,李定宸就越发心虚了。
早知道皇后如此在意,他根本不会把王桂枝带回去。就算她是对付王霄的重要人选又如何?事过境迁,当日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没有证据,如今再想找就更难了。就算将来真的要对王霄动手,她也只是众多助力中的一个,重要性其实并没有那么高。
之所以要把人放在身边看着,主要还是怕走漏了消息。
但等他翻开折子,看到里面具体的内容,就不仅仅是面上变色,而是开始酝酿风暴了。
“自、请、废、后?”李定宸咬着牙将这四个字读出来,心头又怕又恼,“朕做了什么,需要皇后如此?”
就为一个宫女?皇后须不是那样狭隘的人!
但若不是,那又会是为什么?
越罗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折子是很早就写成的。那时她才刚刚下定决心,改变自己在宫里混日子的想法,打算帮着李定宸达成他的心愿。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卷进去了,就不可能再脱身。
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也许他们失败了,自己身为与皇帝荣辱与共的皇后,下场如何自不必说。也许他们成功了,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就能成为功臣,与皇帝共享荣耀。
她所用的那些手段,固然是在磨砺皇帝,但等他真正君临天下的那一日,自己又会反过来成为压在他身上的障碍。
一个合格的帝王,不该受任何掣肘。今日掣肘他的人是来宝,是王霄,甚至是两宫太后,来日……这些人都被压下去了,就成了自己。
届时这宫中还有容身之地吗?越罗不知道。
但即使事先想到了那么多,她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先做眼前的事,不计将来的得失。
如果……如果牺牲自己就能换来一个圣明之主,也没什么不好?
那时她写下这份奏折,其实并不是要给李定宸看的,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提醒,要她永远记得自己的身份。永远记得不要走上错误的道路,该退的时候就退。真有那样一日,宁可自己退一步,也别将情分消磨尽了。
但这话要如何跟他说呢?
见越罗垂着头坐在原地,一句话不肯说,看着十分可怜的样子,李定宸更生气了。明明是她做了错事,倒弄得像是自己在欺负人,岂有这样的道理?他将折子摔到越罗面前,“皇后怎么不说话?”
越罗不是不想说话,是不知道说什么。这会儿若是开口,她唯一能说的也就是“臣妾知错,请陛下责罚”,但那不是请罪,是火上浇油,只会让李定宸更生气。
宁可不说。
李定宸焦躁的下了暖炕,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几圈。越罗觉得他像是想找个人打架的样子,又像是想将周围的一切都毁去,但到底既没有伸手砸东西,也没有过来揍自己一拳。
这段时间的潜移默化,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
即使是此时此刻,这一点意外的发现,也还是让越罗觉得惊喜,为他能够如此成长。这可真是……操心太多,都快成习惯了。
见越罗既不辩解,也不认错,李定宸心下那股情绪越发暴烈了。即便是吵起来,口不择言之下多少总会露出几分端倪,但似她这样什么都不说,他反倒不知道该如何了。
心里憋着一腔火气,咽不下去又发不出来,李定宸最后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皇后什么时候想好要怎么开口了,朕再来问!”
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走到一半又匆匆转回来,将丢在暖炕上的那张折子也拿走了。
直到远去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越罗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发愁的揉了揉额头。事情发生得太快,即便是以她的急智,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好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不能说,但就算敷衍,也总得找个可信的说法。
好端端的忽然写什么自请废后的奏折,显然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不是能够随意含糊过去的。
“娘娘。”小福站在门口,轻声叫她。
皇帝走的时候明显怒气冲冲,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下头的人也都添了几分谨慎,想问又不敢问,就成了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越罗摆摆手,“都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
出了长安宫,李定宸才发现自己好像没别的地方可去。
想回太平宫吧,那里还放了个王桂枝。虽说这些事也不能都赖她,但毕竟是个导火索,李定宸现在也不想看到她。思来想去,只能带着人去了西苑。
还不到每日训练的时间,但李定宸让人去宣了陪练的侍卫过来,然后就宣布,今日训练的内容是对战。然后他随便挑了个对手,就冲了上去。
越罗没猜错,他的确是想找人打架,发泄心中的情绪。但自从开了窍,知道自己对越罗的心思,李定宸哪里还舍得动她一个手指头?自然不可能跟她练,只能出来找这些人撒气了。
一开始也没人发现不对,毕竟每日都要训练,这种对战也不是没有过。但打着打着,就看出不对劲来了。
皇上这不是对练,是要拼命吧?
侍卫们对上他,本来就有些束手束脚,生怕伤了龙体。李定宸平时也知道这一点,跟人打起来也是收着的,彼此有来有往,更像是相互喂招,没多少火气。这会儿可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是怎么了?”王将军连忙找到内侍们询问。
但皇帝有可能跟皇后吵架了这种事,内侍们能告诉他吗?一个个的嘴比蚌壳还紧,问什么都只摇头不知。
王将军最后也只能猜测死不是朝上又出了什么事,让陛下憋气了。既然如此,这气还是得让皇帝出了才行,因此他隐蔽的打了个手势,让大家配合着皇帝发泄,既不能伤了身体,也要让他尽兴,这可太为难陪练们了。
王将军思来想去,最后安排所有人排着队上去车轮战,把皇帝累得没力气才罢了。
还不忘叮嘱所有人,今日的事别往外泄露。
这想办法给皇帝出气的事是不能说的,省略了这一点,消息传出去,只怕就成了皇帝一个人打二十个。陛下不需要这样“勇武”的名声,毕竟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是假的,回头倒成了他们故意奉承陛下,阿谀谄事了。
李定宸可顾不上这些,他躺在校场冰凉的地面上,累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连手指都动弹不了,但心里那些无法宣泄的火气和情绪,倒也随着这种疲惫从身体里流失,不知归处了。
这会儿身体不能动,他的脑子反倒清醒过来了,开始梳理起今日这件事。
皇后不会无缘无故就写这么一张奏折,也不该是因为王桂枝这个宫女的存在就如此大动干戈,更不会是因为太后的斥责,毕竟在自己看到那张奏折之前,两人已经将这些事情都说清楚了,皇后瞧着也不是如此在意。
那就应该是还有旁的事。
还是想不通。
有人过来扶他起身,李定宸闭上了眼睛,任由身旁的人将他搬来弄去,先送到宫殿服侍着沐浴更衣,然后才塞进暖炕里安置好。也许是太疲倦,他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
许是白日有人按摩过身上,虽然有些酸痛乏力,倒没什么大碍。李定宸活动了一下身子,外间听见动静的李元便走了进来,“皇爷醒了?可要用膳?”
“端上来。”李定宸点头,这才腾出精神来,查看室内的布置。这一看,却发现处处都熟悉得很,分明就是长安宫的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