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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殿下——”裴度知道阻拦不了,目光落到绣春身上,立刻道:“把他也带着上路,好有个防备。”
    萧琅看了眼绣春,下意识地捏了下方才与她手相握过的那只右手,那种留在他掌心的异常柔腻之感,此时仿佛还未消去。这让他感觉略有些不适。
    “咱们路上疾行,他未必会骑马,便是会,想来也受不住马匹颠簸。左右一两天便会到,不必多事了。”说罢接过那碗熬好的药汁,一口喝完,回头对着绣春点了下头,便迈步而出了。
    绣春盯着他背影,见他走得已经很是稳当,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了。心里其实清楚,以他膝部这样还未消肿的状况,走路对他而言,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只是这个人,他自己都不在意身上的两条腿,她这个外人又何必多事?
    裴度无奈叹了口气,摸出一块碎银丢给绣春,转身便随前头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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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绣春回到客栈,已是凌晨丑时多了。安抚了还在惴惴等候的掌柜几句,便回自己屋里继续睡觉。次日早,丁管事等人才知道昨夜她被叫去驿馆出诊的事,问了几句。绣春随口应了几声,并未提那人的身份。丁管事无事,和人一道再去探听消息,仍不见放闸的迹象,回来唉声叹气不已。
    昨夜那几个人,虽没有明说,但结合这两天听来的小道消息,绣春知道这回恐怕真的要在这里继续滞留了。反正急也没用,索性安下心来,一边替问诊的人看病,一边慢慢等着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 章
    次日黄昏,漫天晚霞夕照中,上京唯一没有关闭的北城门口,迎来了风尘一行的四五人。
    天下马匹,以河套北、天山西战马为骏。那几匹天山雄骏停在高耸城墙侧时,却已然大汗淋淋鼻息咻咻。
    城尉一眼便认出了骑于马上的当先二人。凉州刺史裴度便罢了,贺兰王之名,天下谁人不知?他急命城卒推开沉重的城门,正要迎向那位此刻坐于马上的的魏王殿下之时,忽听远处又传来一阵泼剌剌马蹄之声,举目望去,看见再一行人自卷扬尘土中飞驰而来,几乎眨眼间便到近前——当先那人,一身软甲,正当三十左右的男子壮好之年,双目如电,神情冷峻,胯下驱一匹辽东铁骏,不是别人,正是唐王萧曜!
    唐王萧曜,乃先帝次子,为当今吴太后所生,以武冠天下而闻名。如今就藩于辽东北庭。
    一百多年前,以游牧为生的突厥人日渐强大,最后建立了突厥汗国。突厥人时常南下袭扰,一直便是天朝之患。到了四十年前,突厥牙帐起了内讧,一场兄弟阋墙之后,一分二治,以黑河为界分东、西二汗国。牙帐虽一分二,这几十年来,突厥人对南方中原的觊觎之心却始终未变,边境摩擦不断。十年前开始,唐王据北庭,魏王据贺兰,先帝二子,一北一西,分别抵御东西突厥。正是有了被并称为天朝“铜城”“铁壁”的他兄弟二人,这么些年来,突厥人才不敢贸然南下进犯,朝廷得以安定。
    城尉已经奉命在此等候这两位亲王多日,先前一直不见人到。没想到此刻他二人竟齐齐赶到了,慌忙跑着迎了出去。
    萧琅勒马回头,看到自己的二兄正往城门疾驰而来,面上露出了笑容,立刻调转马头,亲自迎了上去。
    他二人相差五岁,虽不是同母所出,在他十六岁奔赴灵州之时,早已成人的萧曜也已去了北庭历练,且这么些年来,因了各自之事聚少离多。但打小起,兄弟二人的感情便一直不错,同席读书,同行游猎,年长的萧曜甚至还充当过萧琅的骑射师傅。因而此刻在这里意外遇到已有数年未见的兄长,自然高兴。
    萧曜转眼便到近前,看到萧琅正要下马相迎,敏锐地注意到他蹬着马鞍的左足似乎有些勉强,立刻驱马过去,伸手拦住了他,关切地问道:“三弟,数年没见,你的腿脚如何了?”
    他的左手拇指之上,也戴了一只与萧琅相同的黑玉指环。这是先帝当年从同一块稀玉中雕琢而出分赐他兄弟三人的。意寓同根同生。
    萧琅微微笑道:“多谢二皇兄关爱。已经好多了。并无大碍。二皇兄近况如何?”
    萧曜略微点头,道:“我一切安好。”随即看向城门方向,神色略转,皱眉道:“我自接到消息,便日夜兼程赶来,恨不得肋下生翅,只是路途遥远,直至今日才到。但愿陛下无事。”
    萧琅未应声,目色中掠过了一丝忧虑。
    他二人其实都清楚,倘若不是病情极度恶化,裕泰帝绝不会这样临时突然急召他二人齐齐回京。皇宫中的那位兄长,恐怕已经是……
    “二位殿下,小人奉命在此等候多日了,城门已开,二位殿下可入城了!”
    城尉已经跑了过来,朝他二人施礼后,立刻说道。
    兄弟二人对望一眼,齐齐挽缰,驱马朝城门疾驰而去。很快,一行人马便如风雷般消失在城门里,只留下身后被马蹄卷扬而起的微微尘土。
    “怕是要变天了呢……”
    城尉目送这一行人背影后,仰头看了下晚霞密布的天空,摇了摇头,低声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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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泰帝如今不过三十五岁。这样的年纪,本当是男人的盛年。只是他却是个例外。
    他是先帝宣宗的长子,为元后所出。出生即被立为太子。可惜先天不足,身体自小孱弱。元后薨后,宣宗续立吴皇后。吴皇后以贤惠而着称,对他照顾备至。他就这样做皇太子一直做到三十岁,继位成为皇帝。
    他因了身体的缘故,性格偏于软弱,与两个文才武功出色过人的弟弟相比,更显才智平庸。但称得上是一个好皇帝。继位之后,尊吴皇后为皇太后,爱民清政。可惜健康每况愈下。不过当了五年皇帝,便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自知大限将至,他将内阁首辅傅友德与欧阳善二人传至朝华殿的病榻前,命他二人为顾命大臣,云自己去后,请他们辅弼太子。傅友德与欧阳善在皇帝病榻前涕泪叩首,表示自己必将全力辅佐幼主,肝脑不惜涂地。安排好顾命大臣之后,他便只剩一件事了,那就是撑着等待他那两个帮他撑住半壁江山的弟弟的到来。
    天色擦黑,前来探望皇帝的臣子刚刚出去。他们还没离开,正在外殿盘询太医院的御医。傅皇后命宫人掌灯后,坐在御榻之侧,娥眉深锁,久久不解。
    她是首辅傅友德的女儿,闺名宛平。太子萧桓的母亲,此时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因天生丽质,保养得又好,容貌便如二十出头,仍是绝艳后宫。倘若病榻之上的皇帝真就这么去了,毫无疑问,她将会成为本朝一百多年来最年轻的一位皇太后。
    案角之侧宫灯灼灼,灯光映在了她的脸颊之上。她望着烛火出神,眉头仍是微蹙,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榻上的皇帝忽然发出一声低弱的j□j声,她回过了神,正要看向他时,外殿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宫人过来传话,说唐王殿下与魏王殿下赶到了,此刻就候在殿外等待传召。
    她目光微微一动,面上闪过一丝奇异的表情。点头命宫人召他们入内,随即俯身下去,对着皇帝轻声道:“陛下,唐王与魏王到了。”
    裕泰帝睁开了眼睛,原本泛出濒死之色的一张脸在这一刻仿佛终于被吹入了生气。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皇后往他背后垫了两个靠垫。他终于觉得舒服了些,吃力地看向外殿,见自己的两个弟弟已经在几位肱骨大臣的簇拥之下疾步而入,到了榻前,朝自己齐齐下拜叩首。
    裕泰帝的目光在对面二人的脸上交替游移数下,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喘息着道:“朕撑着一口气,便是想要等到二位贤弟到来,好再见最后一面……”他咳嗽数声,续又道,“朕缠绵病榻之时,每每忆及幼时兄弟情深,种种往事便历历在目。而今朕先行要去,心中不胜悲凉……”
    他说着,不禁垂泪。榻前的唐王魏王及众大臣亦是戚戚然哽咽不已。
    “朕勉力撑着,另便是想当面将太子交托给二位贤弟……”裕泰帝勉强振作精神,唤了声太子的名。八岁的萧桓便从太傅欧阳善的身畔疾步而来,垂首立在了榻前的皇后身侧。
    “桓儿……你尚年幼,父皇去后,除了两位顾命阁老,诸事尚要仰仗你这两位皇叔……若能得他二人倾力辅佐,朕便是去了,也是安心……还不快向你两位皇叔见礼……”
    萧桓目中含泪,要向萧曜和萧琅行礼时,他二人起身避让,对着裕泰帝齐道:“陛下放心。臣弟必定鞠躬尽瘁,不敢负陛下重托!”
    “如此朕便放心了……”裕泰帝欣慰一笑,神色转肃,道,“朕去后,由阁辅傅友德、欧阳善为顾命,赞襄一切政务。唐王、魏王监国,至太子成年归政……”
    说这些话,仿佛已经耗费了他全身大部分的力气,他再次闭上了眼。
    萧曜和萧琅安慰了流泪的侄儿几句,知道皇帝此刻需要静养,便与大臣们一道退出。正此时,榻上的皇帝忽然道:“三弟且留下。”
    萧琅一怔,抬眼之时,遇到了对面萧曜的目光。
    萧曜向来深沉,喜怒不大显于色。与萧琅四目相对后,不过微微点头,便率先而去了。内殿之中,最后只剩下了萧琅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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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泰帝睁开了眼,凝视萧琅片刻,终于抖着手,从自己的枕侧摸出一个尺长的瘦匣,递了过去。
    萧琅接过,打开匣,取出里头一副卷起的黄帛,展开之后,他微微一凛,霍然看向榻上的皇帝。
    一向双目浑浊的裕泰帝,在这一刻,目光竟是前所未有地清明。他盯着萧琅,低声一字字地道:“三弟,朕执政的这些年,自问不愧列祖列宗。你是朕唯一可信之人。倘若有朝一日,事真被朕料中,此遗诏便是你临危摄政的倚仗。我把太子交托给你,你应不应朕?”
    萧琅慢慢卷回那张黄帛,放回匣中。沉吟片刻后,终于缓缓艰难下跪,沉声道:“陛下所托,臣弟万死不辞。”
    裕泰帝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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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琅虽年少时便离了上京。但作为亲王,在京中自有一座规模不小的王府。王府里设各属官及总揽庶务的总管。众人知道他不日会归,早做好迎接准备。他出宫,回到阔别许久的王府时,天已黑透。总管与闵太妃从前身边的方姑姑迎他入内,方安顿好,便有派自宫中吴太后的宫使到来,呈上了一个锦盒,内有一支百年辽东老山参,色泛金黄,宛成人形。说是唐王进献所得,太后知道他亦回京了,关切他的病情,特意赠慰。
    吴太后虽不是萧琅的生母,但多年以来,一直是母子相称,关系甚笃。自己刚回便接到了她的赠礼,萧琅答谢,命宫使传话,说明日便去拜见太后。宫使去后,少顷,太医至。
    萧琅因了过往的特殊经历,与御医们自然相熟。此时过来的,便是太医院中声名最盛的老御医林奇。当年他能死里逃生,全仗林奇妙手救治。故而对他十分敬重。听到他来了,亲自要去相迎时,林奇已随方姑姑匆匆入内。慌忙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萧琅自接诏后,从灵州赶至上京,一路颠簸引发旧病,前日虽偶遇绣春止住了痛,但并未好全。这两天急着赶路,隐隐又有复发之态,膝处胀痛异常,一直强忍着而已。此时便顺势坐了下去。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林奇看到他膝处关节情状之时,还是吸了口凉气。边上的方姑姑更是双眼泛红,责怪他不知爱惜自己。萧琅笑而不语,任由她念叨。林奇搭脉察舌,开了方子,方姑姑接过,匆忙出去抓药。林奇最后取出一个装了药膏的白瓷瓶子,准备启塞时,留意到他膝盖上有针灸过的痕迹,询问缘由。萧琅便把前夜在新平的经过略微说了一遍。林奇咦了一声,似乎颇感兴趣,详细询问经过,又问那少年郎中所开方子的药目。萧琅本人略通医理,当时也看过那方子,记得清楚,便一一报了出来。
    林奇沉吟片刻,捻着花白胡须,点头道:“三殿下,这方子名为蠲痹汤,乃是经方,入手足而去寒湿。他加防风制风邪,加附子、制川乌、细辛,以温通散寒止痛,至于这地龙、蝎粉,这两种药材药性因过于猛峻,极少有人使用。只是当时以你情状,却必须要用,可谓这副方子里的点睛之笔。这个少年人,既用经方,又不拘泥于经方。所谓有是病用是方,便是如此了。这副方子隐然有大家之风。若无长期行医经验,决开不出这等方子。只是听你所言,他不过十六七岁而已。不知师承何门?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倘若假以时日,勘当国手……”
    萧琅眼前浮现出那少年当时替自己止痛时的样子,确实是气质端凝。不禁略微出神。
    林奇评述完毕,拔掉手中瓷瓶的木塞,以长匙挑出瓶中药膏,细细敷他双膝之上。一时异香扑鼻。缓缓推拿片刻,萧琅觉到双膝之上原本的隐隐胀痛顿时消去了不少。便笑问道:“不知这是何药?倒颇有效。”
    林奇道:“此乃金药堂所出的紫金膏。消肿止痛颇有奇效。说起来,百味堂也有相似功效的五福膏。两相比较,下官觉着紫金膏功效更胜一筹,故取用金药堂之药。这瓶子就留在殿下这里,每日早晚记得敷用……”他再看一眼萧琅的双膝,摇头叹了口气,“三殿下,多年以来,下官与太医院众医官虽探究不停,想要替殿下拔除余毒,却始终力不从心,累殿下如今还要受这等体肤之苦。实在是无能之极……”
    萧琅笑道:“老大人不必自责。便是废去了这两条腿,我也仍可再替这天下抵挡北犯。十年料想不多!”
    林奇一怔。随即呵呵笑了起来。由衷道:“非下官谄言示好。实在是殿下这等胸襟气度,叫下官由衷钦佩。下官定当尽心尽力,早日为殿下觅得良方以除痛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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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三更,裕泰帝崩。上京内外,数十座寺庙次第敲响丧钟,钟声响彻全城,久久不息。
    皇帝驾崩的消息,也很快便传到了新平。仿佛靴子终于落地了。已经等了数日的滞留旅人并没为天子的驾崩而感到多大的伤悲。除了按照惯例,在船头纷纷挂白布示哀之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们其实都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这就表示,他们终于可以继续上路了。
    果然,次日开始,前头的船只便开始慢慢松动,到了下午的时候,绣春和丁管事一行人正要离开客栈上船时,身后忽然有人道:“陈先生可否留步说话?”
    绣春回头,见叫住自己的,竟是先前几日那个仿佛一直留意自己的青年。虽有些疑惑,只见他面带微笑朝自己而来,便也停了脚步,微微一笑,道:“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 章
    这男子到了绣春跟前,道:“冒昧打扰,还望见谅。在下乃是京中百味堂之人,姓季,名天鹏。此番押送一批贵重药材回京,不想竟滞留在此。这几日见老弟你妙手不凡。正好我家药铺缺一位坐堂先生,不知陈老弟可愿屈尊而就?”
    他说完,含笑望着绣春。
    “原来竟是百味堂少当家!失礼,失礼!”
    丁管事见多识广。苏家虽做茶叶生意,与药行风马牛不相及,但自然也听说过百味堂之名。百味堂亦是药行翘楚,药店遍布全国。虽不如金药堂盛名,但季家的一个女儿,也就是这位少当家的姐姐,几年前因了机缘,被当朝内阁首辅傅家的儿子看中,收了做妾,十分受宠。虽不是正经的亲家,但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这层关系,季家做事自然方便许多,在药行声名日盛,如今已经隐隐有与陈家一竞高低之势。此时见这男子竟是百味堂的少东家季天鹏,不敢怠慢,忙过来见礼。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多结交一人,便多一门道。何乐而不为?
    对于丁管事的的示好,季天鹏只是哂笑一下,略微回礼,便再看着绣春。
    绣春有些惊讶。她自然知道百味堂季家,可谓是陈家的对头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巧,这几天滞留在此,便遇到了季家人。尚未开口,季天鹏又接着道:“在下求贤若渴。确实是诚心相请。也打听过,知道老弟入京是去投亲。既然有一手岐黄妙技,何不到我季家药铺一展所长?至于薪俸,陈老弟放心,只要你来,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丁管事是苏家在淮安的人,并不知道绣春来历。只知道她懂医,如今进京投亲。竟然遇到这样的事,在他看来不啻是天上掉馅饼,也替她高兴,正等着她点头应下,不想绣春却已经拒绝了。
    绣春道:“多谢少当家的美意。我不过略通医理而已,不敢到内行人跟前班门弄斧,坐堂一事,更关乎药铺的招牌,丝毫不能疏忽。我怕是担不起这样的重责。还请少当家另请高人。”说罢朝他作了个揖,转身就要离去。
    季天鹏此番滞留在此,恰巧遇到绣春行医。已经观察了她数日。他既出身药行世家,本人自然也懂几分医理。看她为人诊病开方,方子里时常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配药。细思之,却无不在理,颇带灵妙之气。心中便起了延揽之意——他的父亲数年前去世之后,季家的家业便由他执掌。他生平最大心愿,便是压过金药堂,将天下第一药堂的名头归到季家门下。倘若季家百味堂中有名医坐镇,自然有利于提升名望。只是京中郎中不少,良医却难寻。真正有本事的郎中,大多又自己开堂坐诊,不愿受雇于旁人受掣肘。季家先前坐堂的几位郎中里,最有名望的一位,年初时因年迈回了老家后,一直寻不到合意的人来代替。此番正好见到绣春行医。虽则她年纪轻了些,但只要有真本事,加上自己在后加以宣传,不愁传不开名。故而他当机立断,趁着此时叫住了她,表明了身份。
    在季天鹏看来,自己这番邀请,这个少年必定会应下。看她样子便不像有钱傍身。又是远道投亲,往后必定要靠自己谋生的。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时常会有。所以话说完后,十分笃定。不料竟被一口拒绝了。眼见她转身要走,以为是坐地起价,便不再绕圈了。
    “陈老弟,只要你来,年俸白银五十两,年底另有封赏。如何?”
    京中物价虽贵于别地,但这样的俸禄,实在不算低了。便是丁管事,刨除别的进项,一年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了。丁管事以为绣春一定会应了,没想到她又道:“多谢少当家看得起。只是我确实没这坐堂行医的本事。不敢耽误少当家的正事。”
    季天鹏心中略有些不快。觉着这少年还在起价。面上却未显出来,反而笑道:“也罢,一百两!且你只要来了,若真有本事,我百味堂必定会不遗余力相捧。假以时日,老弟何愁不能在京城杏林扬名立万?”
    他开出这样的条件,又以成为名医为饵,确实极有诱惑力。可惜绣春却另有打算,怎么可能会去季家坐堂?再次谢绝,转身便去了。
    季天鹏这才知道这少年是真的拒绝了自己的邀约,有些难以置信,望着她背影,直到她快要迈出客栈大门,这才醒悟过来,最后道:“也罢,倘若日后你改了主意,径直来南市永丰街来找我便是。”
    绣春停住脚步,回头微微一笑,道:“多谢少当家。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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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家的茶船继续往北而去。直到抛下新平老远,丁管事犹对绣春拒绝季天鹏的举动感到十分不解,替她惋惜不已。绣春只说自己从前不过跟随家人略学过几年医而已,替人看看小毛病还行,不敢独挑大梁去坐堂。丁管事这才作罢。到了第三天,船终于到了上京南城门外的码头,绣春上岸,谢过丁管事一路的照应,告别之后,便往城门而去。
    煌煌帝都,与她住了十几年的杭州外城截然不同。她停在高大而庄严的城门口,看着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地从自己身畔经过时,第一次强烈地生出了融入这个世代的感觉。摸了下包袱中那个已然烧化的银镯,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一口这略带干燥泥腥味的陌生空气之后,终于坚定地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