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谢相辖管的明堂殿,便以收纳卷宗,呈交奏折为主。
虽然如此说,奏折是否会被呈交到陛下眼前,也还是要先过几道规矩——并非人人的奏折都能送达。
单单是头一桩工序便要有三道印章,否则一概不可往上呈递。
五品以下官员的奏折只能先走明堂、明华两殿,呈递到谢相或刘相面前后,再由两位丞相裁夺是向上呈递,还是就此搁置。
大多数五品以下的官员都是两殿齐走,被明堂殿压下的,未必会被明华殿压下,反之亦然。但只说是运气,却也并非如此。
多数时候被压下的奏折,都是些狗屁不通的辞藻堆砌之作,不是为了拍皇帝的马屁,就是为了吹嘘自己的功绩,半点儿有用的消息也没有,满篇奏折都写着想要升官,想要俸禄。
通常这种奏折会被最先的三人压下,几乎不会被呈递到二位丞相眼前——但也偶尔会有例外,譬如这位官员比较得陛下喜欢,或者比较受几位尚书看重。
但以平时明堂殿接手的卷宗奏折而言……少有人喜欢将乱七八糟的奏折递到明堂殿。
未被允肯倒是小事,若是重重审核过了,递到明鹭殿里,反而被谢相挑出差错,记下了名字,那才是大事。
饶是如此,霍皖衣两人头一天去明堂殿上任时,也还是被这忙碌得脚不沾地的同僚们震慑住了。
霍皖衣昔年权倾朝野,来这些地方时,都是趁无人之时、最空寂寥落之时。
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明堂殿。
人影层出不穷,错肩而过、低声交谈,人人都是神色匆匆,数多人影捧着高高的卷宗,宛如登萍度水一般在殿中行走。
这是两人首日任职,杨如深奉命候在门前,等他们被吓了一跳,才迎上来,拱手微笑道:“相爷有令,请两位随我来……先去明鹭殿中拜见相爷。”
霍皖衣还以一笑,拱手施礼道:“谢过这位大人。”
梁尺涧亦是如此。
杨如深口称“不敢”,还身领路之前,特意多细看了霍皖衣一眼。
这一看之下,杨如深眼眸微颤。
作者有话说:
杨大人:我靠这个人好眼熟啊!
第78章 勤泠
杨如深引着二人走入明鹭殿时,谢紫殷正倚着案桌浅寐。红色的官服穿在他的身上,仍压不过他眉间朱砂深深。
杨如深躬身道:“见过相爷,下官已将人带到。”
谢紫殷睁眼看了他们一眼,应道:“你先退下罢。”
杨如深应声离去,整个明鹭殿就变得落针可闻般静寂,隐隐有浅香流散。
霍皖衣二人施礼问安,听候吩咐。
谢紫殷道:“在明堂殿行事,少说,少听,好好做事便可。不要自作聪明,坏了规矩,更不要恃才傲物,竞相攀比。”
他公事公办,语调堪称冷淡。
两人立时道:“谨遵相爷教诲。”
谢紫殷轻轻颔首,懒洋洋继续道:“今次你们暂时跟在杨如深杨大人身后,见见他是如何做事,两日后正式上任,莫要坏了明堂殿的规矩,连累本相为你们解决错事。”
霍皖衣道:“不敢让相爷失望,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表忠心表得太快,梁尺涧愣了愣,慢了一步道:“下官定尽心尽力,不辜负相爷一番苦心。”
……
走出明鹭殿时,天光又亮了几分。
杨如深候在廊前,见他们出来,飞快地迎了过来,道:“莫要耽搁时间,你们且随我来。”
明堂殿绝不算小,反倒是宽敞明亮,各个地方都被划分得规规矩矩,两不相扰,却又牵丝连结,好似一环扣着一环。
杨如深在明堂殿时日也长,对于此地可说是如数家珍。
他年纪轻轻,却又见多识广,谈及明堂殿的桩桩件件往事时,倒是游刃有余,引人入胜。
他引着两人来回在明堂殿走了三四遍,力求两人能记住每个地方处理哪件事情。
“以后你们在明堂殿做事,送错了卷宗事小,因为这件小事被相爷开罪事大。不要以为这有多简单,有些时候,稍有差池,害得就是成百上千个人的性命,也是自己的前程。”
梁尺涧拱手道:“谢杨大人指点。”
杨如深笑着摇了摇头,道:“杨某可担当不起什么指点,二位一个状元、一个榜眼,都要胜过杨某万千。杨某之所以能在此时为二位引路,只是因为杨某占了个先机,比二位先到了明堂殿做事。若是身份调转,杨某怕也没有二位这般闲庭信步的气度。”
他字字句句好似恭维,可神情认真,反而真情实意教人动容。梁尺涧道:“杨大人谦虚了。”
杨如深道:“谦虚也好,不谦虚也罢,在这明堂殿里,最忌讳的反而是‘太聪明’。有时候你看到的奏折未必然该呈上,凡是和原本的规矩对不上的,一概不要向上呈递。”
“以前就有一本奏折,前后递到明堂殿六次,每次都被压下,唯有第七次的时候,一位同僚自作主张将它呈递上去——那是前朝的事了,”杨如深神色微妙一瞬,又笑道,“结果被那时的丞相发现,那个呈递奏折的官员直接官帽不保,前程尽毁。”
因为呈了六次还未能呈上去的,自然有它不能过的理由,更何况此人是自作主张?
能呈递到更上一层的,皆要有印章为证,一门换一门,哪儿能一步登天,否则置其余同僚于何处?
梁尺涧对这件事也不陌生,他道:“梁某听家里人说过,递折子的官员是两殿齐走,却回回都被压了折子。原因是他的奏折毫无用途,乃是为了自己升官胡编乱造了功绩。”
这本奏折理应压下去,若是呈上了,一旦其中编造的功绩被陛下知晓,这就会是欺君。届时命都难保,还谈什么升官任职,前途无量?
然而那时递折子的官员没有思索明白,替他递上折子的官员亦是如此。
两人就这样各自毁了彼此前程。
勤泠,莫府。
莫枳自从离开盛京赶回勤泠,一天要思念二十次盛京的美食、美景、美人。想得他日渐消瘦,想得他抓心挠肺,想得他浑身燥热。
莫在隐知晓此事之后,特意来探望了他片刻。
探望到最后,莫在隐留下一句:“你长胖了,你病得不轻,好好喝药。”便无情地离去。
是真的无情。哪怕莫枳在他身后哭着喊着“爹,我没银子了”,也还是不能叫停莫在隐的脚步。
莫枳倒在榻上,叹着气张开了嘴。
侍女立刻将葡萄去了皮放进他的嘴里:“公子请慢用。”
莫枳嘴里吃着葡萄,神情恹恹。过了片刻,他忽而坐起身:“本公子回家多久了?”
侍女想了想,又摇头:“奴婢不知,公子自从回到府中,奴婢们便觉得度日如年,再也没有记过这些日子。”
“度日如年?”莫枳大惊,“我在家里就让你们这么难过?”
“哪里哪里,”侍女连忙摇头,狡辩道:“是公子在府中时,奴婢们觉得好生欢喜,每天都像过年一般。”
莫枳放下心来笑了笑:“你们都喜欢本公子,本公子明白……但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本公子呢。我莫枳,生得俊朗非凡,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家财万贯,合该就是天底下所有人的梦中情人……”
侍女木着脸,飞快为他剥了好几颗葡萄直接塞进他嘴里。
等他闭上嘴了,侍女才微笑道:“公子说的是……公子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临近用膳的时候,莫在隐又来探望莫枳。
只是他来的时辰不太巧,莫枳正吃着葡萄喝着酒,过得潇洒自在,好不快活。
莫在隐在他身后站定,冷声问:“你不是日渐消瘦、抓心挠肺、浑身燥热?”
莫枳含着葡萄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和他对视。
等葡萄咽下肚子,莫枳赔笑道:“是啊,可爹不是说我胖了吗,这证明我食欲也还不错……哎呀,我这不是病了,每天喝药多苦啊,我就吃点儿水果,听些小曲儿……”
“再喝些小酒?”
莫枳:……
“是罢……。”莫枳迟疑。
“哼!”莫在意一拂袖,在莫枳惊喜连连的“爹你这就要走了?”的声音中,坐在了莫枳的身边。
莫枳瞪大眼睛:“爹,您每天都那么忙,怎么还不去忙?”
莫在隐道:“说一说吧,你去盛京遇到了什么。”
莫枳嘀咕:“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我了。”
“嗯?”
莫枳立刻把手里的酒壶也放在桌上,双手放在膝盖,端端正正坐好。
“回您的话,”莫枳说,“我、我……和谢相大人见了一面。”
“谢相大人……”莫在隐低声呢喃,忽而眉头皱起,“你是说谢紫殷?”
莫枳连连点头:“就是他,对了,爹,我还认识了一个叫霍皖衣的人,他说他也认识你。”
哪知听到谢相的名号没太大反应的人,竟在听到他提及‘霍皖衣’三个字的时候骤然站起,神色苍白道:“你还见到了霍皖衣?!”
“……是啊,爹……你怎么了?”莫枳有些讶然。
莫在隐急促地呼吸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深吸了口气,脸色依旧算不上好:“……他确实认识我。”
莫枳瞪大眼睛:“你们居然真的认识?”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霍皖衣在吓唬他,从来没当真过。
谁料没当真的反倒是真的。
莫在隐与他对视片晌,缓缓颔首,重新坐在他身旁。
“……那是在几年前,我去盛京与人谈一笔生意。在那里,我意外遇见了霍皖衣。”
莫枳满眼放光,耳朵竖起:“然后呢?”
“然后……”莫在隐的神情在这瞬间有些茫然、错愕,或说空白。
等莫枳还想追问时,莫在隐脸上神色又变得平常,错开话题道:“你为什么会见到谢相大人?”
莫枳道:“你才叫了他谢紫殷。”
莫在隐道:“我只是向你确认是不是他。”
莫枳道:“我们家好歹富可敌国,你怎么看起来也有些忌惮他。”
莫在隐冷冷反问:“你看到他的时候,你很厉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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