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言在奚兆烨的肩头昏睡了过去。
想着她日常还要喝药,奚家兄弟并没有带她回奚家庄。
姜言醒来,望着房梁上的竹杆青瓦,及炕外的青布缦帐,一时有些茫然,这是哪里?
不知是什么时辰,一旁的炕桌上,罩着透明玻璃的煤油灯灼灼地燃烧着,照出一室光晕。
姜言掀被坐起,下炕穿鞋,撩起青布帐,对面的窗格上映着一轮春月。
“你醒了!”
听出她的声音,姜言有股尘埃落定之感。
转头望去,了秋从地上的蒲团上坐起,暗色从她身上褪去,面容在灯下清晰起来。
“阿弥陀佛!师傅!”姜言刚醒来,嗓音透着干渴的暗哑。
“嗯!”了秋捻着指尖的佛珠点头,“慧利说你晚上还要喝药。戌时末(晚上9点),各院落锁,拿药不便。
不知你几时醒来,我便让她将你带来了百草堂。需要用什么药,你也方便。
就是不知,你这药是谁你给配的?用的是镇上的哪位大夫?”
对上了秋落在脸上带着审视的目光,姜言瑟缩了下,嗫嚅道“弟子……夜间偶有咳意,不敢频繁劳烦师傅,便按师傅给的药典自寻了些荆芥,防风、牛蒡子、白蒺藜、丹参、赤芍、黄芩、连翘……煎服,连喝了几日,倒也止了咳,还是师傅教的好。”
一室寂静,良久,“这次就罢了!下次不可再自作主张,是药三分毒,既然你父母将你的身体交给了我调养,有任何病痛不适自应报于我知。
在怎么说,为师习医近三十年,于药理一道略有小成,远不是你个小小药尼胡医乱治可比,乱吃药伤身不说,怕就怕你一个不慎将自己医治个好歹。”她声音轻柔,猛一听满满的都是关怀慈爱,细一琢磨,字字贬低,句句含毒。
“是!”姜言低眉。
了秋睨了眼她的衣着,“时间不早了,休息吧!”说着她已转身朝炕走去。
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姜言不傻却不愿,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怯然道“师傅,弟子久没进食,饥肠辘辘!”
了秋轻掩朱唇,半个哈欠僵在口中,看了眼自己那还在炕柜上叠放的被褥,强忍不耐,厌烦地摆了摆手,“这还没让你端洗衣脚水呢。”廓下有炉子,自去吧!”
姜言万分惶恐,“弟子这就给你铺被……铺被……”慌张地爬上炕,一把抱起被褥,抱不动,只得往下推,又用力过猛,全砸在了了秋身上,将她撞在炕桌上。
炕桌一晃,油灯滑倒,煤油流出,“轰”的一声,半个桌面都燃了起来。
“啊——!走水……唔!”
“闭嘴!别叫!三更半夜的,叫什么叫?”了秋狠瞪姜言一眼,见她老实了,才松开捂在她口鼻上的手,呵道“边去!”
推开姜言,了秋搬起炕桌放在地下,掩火清理。
片刻后,才直起腰长出一口气,一眼对上蹲在炕上还扎着手的姜言,心头怒火高长,斥道“不是饿了吗?”
姜言低低垂头,望了眼还剩一点油的煤油灯,体贴道“屋内总共就这一盏灯,师傅还没休息,弟子若端走灯炷,师傅怕会多有不便。师傅就给弟子一盒洋火应应急,灯留给您罢!”
了秋噎了一噎,从炕桌下的小抽里拿出一盒洋火丢给姜言,冷哼道“时间不早了,为师明天还要早起,你动作轻点……”
“吱扭”一声,姜言开门出来,月色正浓,院子的地面上月华如霜,静谧中透着清冷。
廊下的小炉早已熄了火,姜言摸黑进了柴房,从里面摸出半篓残碳,点燃,坐上水壶烧开。
水开,姜言从一旁的茶盘里摸出个杯子,烫了几遍,给自己斟上一杯,就着个冷糕,连饮了几杯水。
捧着水杯,坐在廊下,望着莹莹月色下斑驳的树影,姜言的心一片静寂。
精神力丝丝缕缕的溢出,在月色下绞织成画,立体成影,渐渐笼罩着整个庵堂……佛殿……
早上被了秋一巴掌拍醒,姜言一身晨露,身上的经脉通了大半。她却不知,这不但有昨晚夜间冥想的功劳,还有墓中那块顶品白玉的功劳。
掩下眉间的喜意,姜言吸了吸鼻子,只做头痛状,要回静惮院休息。
了秋仔细地打量她片刻,挥了挥手,打发吩咐她道“回吧!山里不太平,采药先停几日。镇上张施主来请,她旧疾复发,我要带你师姐慧智去镇上三天。
百草堂里,由慧聪慧明帮忙料理,用不着你。倒是慧宁那无人照看,你和她同族姐妹,理应多看顾几分,每天的洗漱,换药、喂饭……你接手吧!”
“宁师姐因我之顾,从静惮院搬到了尘院,见了我怕是心中郁结,不易养病。”姜言拧眉不忍道。
“呵!”了秋斜睨了姜言一眼,好似所有的小心思都在她眼底,“那还不好办,让她再搬回静惮院就是。怎么,你不愿?
慧心,往昔你生病卧床不起时,慧宁可没少照顾你,做人可不能这么凉薄。”
姜言抽了抽嘴角,委屈地掰着手指轻喃道“年前冬日,她夜间抢了我的棉被,至我风寒,给我端了六次斋饭,拿了我一串琉璃珠串,一块银元。
年初,冰滑,她走路将我扑倒,让我扭伤了脚,给我揉了三天药油,要了我两块钱,一套绸子寝衣……”似有疑惑,姜言抓了抓头上的僧帽,盯着了秋问道“去年春上,我的琥珀蜜蜡佛串……师傅,还是当着你的面,借给她的,那次是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您记得吗?是我生病了还是摔了……”
“还能为了什么?不是你的经文少抄了两张,拿了她的应急,让她遭受庵主责罚,你拿了琥珀蜜蜡佛串哄她。”了秋听得极欲抓狂,慧宁这么有心机吗?还是眼前这个太傻?
“不对——不对!那琥珀蜜蜡佛串是曾祖母留给我的遗物。当时只说借,借一个月,这都一年了,还没见她还我。
要不是师傅你突然说起,我还以为自己这迷糊的个性又犯了,将它丢忘在哪儿了。不行,我去找她要回来。”
望着姜言一溜烟跑远的背影,了秋一脸茫然,我说起……我说起了什么……不是让她照顾慧宁吗?怎么反要起东西来了?
“师傅,慧心让慧宁搬回静惮院了吗?她答应照顾慧宁了吗?”慧智对着出神的了秋问道。
“我怎么知道,刚才你不是也听着吗?慧宁既然这么有心计,想要什么她自会争取,哪用得着我们替她操心,收拾收拾,去镇上。”
“师傅,弟子打了斋饭,不吃吗?”
了秋看了眼炕桌上摆着的咸菜窝窝头,厌恶地皱起了眉,“拿给慧聪慧明罢,我们到镇上再吃。”
“唉!”慧智欢应一声,转身叫来慧聪让她将饭拿去。
了尘院
姜言呼哧呼哧跑来,问明慧宁的住所,一把推开屋门,站在门口朝里高呵道“慧宁,去年春上你借我的琥珀蜜蜡佛串呢?还我!”
炕上的慧宁一惊,“什么蜜蜡佛串?”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还好我刚跟师傅确认了下。现下给你再提个醒,去年春上,庵主让我们一众小尼抄佛经一百张。我的抄完放在藤箱里收着,没想到临到交时却发现少了两张。
当时,你说可以借给我两张,条件便是我的琥珀蜜蜡佛串借你把玩把玩。
要知道,那蜜蜡佛串可是上任庵主,我曾祖母留给我的遗物,我自是不肯,给了你十块银元买了你两张佛经。”院内一片抽气声。
姜言自顾往下说道“事后,你因缺了两张佛经,被庵主打了十下手心,举着手要我补偿,闹到师傅哪里,让我拿蜜蜡佛串借给你把玩一个月,哄你开心。
可没说就给了你!
这都一年多了,该还我了吧!”
了尘院一时寂静无声,只等屋内的慧宁做出反应。
听得姜言在大厅广众之下,道出前因后果逼迫于她。慧宁躺在炕上瞪圆了眼睛,心下骇然,这傻子莫不是知道了什么?怎么早不要晚不要,蜜蜡佛串出手了,她来要。
奚兆泽牺牲的消息没有传出,想来那人应是得手了——
“慧宁,那是我曾祖母的遗物,当时我便言明了,不好给你。你还给我吧!若是让我家人知道了,不但我会挨骂,你也跑不了……”
慧宁一时心乱如麻,“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别找我!”
“你——!明明你借去了,师傅就在当场,你……你怎么这样?若不是它意义特殊,给你就给你了,你往日可见我是个斤斤计较的,那些银元衣服手饰,吃的用的,哪样不是紧你挑,紧你选……好慧宁,你就别跟我怄气了,快把佛串还我吧!”姜言红着眼眶站在炕边,对着慧宁哀求道。
“你走开!我丢了!丢了!扔了……”
“哇……”姜言捂着脸哭道“你就是不想给我!抢我的东西!什么都抢!坏透了!”
望着了尘院摇晃的大门,姜言消失在视野里的身影,众尼窃窃私语,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