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心里有个永难填充的洞,成就了永难戒除的瘾。”上午,阳光明媚,在田间除草的霍爷直起腰来,胡乱捶了捶,“他总是这样,扯着童年的创伤给我瞧,让我无法理直气壮地管束他。”
“这话,我听你说了半辈子了。”秦爷望向异姓兄弟,面色平静地说,“都是借口,你们父子俩都靠着它来逃避问题。不过也不必羞愧,咱们都是凡人,凡人本就活得苦且累,多半是要靠些借口才能撑下去,撑到底的。”慷慨的阳光之下,他固执而坦诚地说话,霍爷被晃了眼、扫荡了思路,进而无言以对,却也不舍得逃离。
“怎么样?我家的小安是不是也挺像样的?”
“是啊,既会熬骨头汤,又能给‘老骨头’按两下,确实不一般。”吃过午饭,两位老者在书房里聊天,邱安照着秦爷的吩咐为客人按摩一番,手法娴熟,力道也恰好。
“大哥的日子过得真好,平和雅致,顺心如意。”说这话时,霍爷带着真心羡慕的语调。
“年纪到了,自然要活得明白些。”自窗外,春夏的风吹过依然英俊的脸,秦爷歪头一笑,瞳孔里闪烁着非同一般的迷人光彩。
“道理是道理,并非人人到了年纪都能领悟。”霍爷把右腿搭在左膝上,轻声叹气,“我就不行,糊涂、纠结了一辈子。”
“您……最好不要这样搭着腿。”邱安停下手上的动作,柔声提醒。
“哦,好吧,听你的。”霍爷乖乖地放平了双腿,然后与兄长对视,“老了老了,还得听小孩儿的。”
窗外,鸟儿在树梢上鸣叫,云朵飘散在无垠的天空里,风儿追逐着郁郁葱葱的树木,留下了一串串酥响,滋润着孤独世人的耳朵与心。
“道理无关年龄的,觉得谁有理就听谁的。”秦爷摆弄了一下膝盖上的薄毯,轻声回复,音色明朗而极具力量。
此时,敲门声顽皮地响了三下,秦爷会心一笑,“进来吧,晴儿。”
儿媳先探头进来,笑容清澈得像个小孩儿。“公公,爹,我们回来了。”然后将丈夫拉进门里。
“岳父,爹,稍后想给您们沏壶茶——”子冬望着两位老者,见皆面色和蔼,遂放松下来,“汪家夫人上次来访时,送了一些昭平红茶,要不要品一品?”
“汪家夫人?”霍爷皱了皱眉,看了眼大哥,目光锐利,“沈流霞来过?”
“是啊。”秦爷坦然作答,随即朝儿子扬声道,“去吧,拿出本事好好沏茶,你岳父可不好糊弄。”
子冬点了点头,便退出了书房。深晴很想跟着出去,又怕老爹不痛快,只得陪着笑脸独自坐到门边的一只小沙发里。尽管四十出头,皱纹却丝毫没有,这种状态有些——怪怪的。霍爷暗想,何必呢?!在脸上下这种功夫。难道是怕秦子冬嫌你老?!他自然知道不能当众问这种问题。
“听说是去逛街了……买了什么?”他换了问题。
“衣服、鞋子、化妆品……还有一顶帽子。”
“都是买给你自己的?”
“嗯。”深晴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争辩道,“哎呀,不要说得我好像很自私似的,平时也有给公公和您买一些东西的……”
“好了——”后边的“我又没有怪你”没有说出口,因为眼前忽然一黑,头脑也跟着一片空白。几秒钟后,女儿的声音传入耳中,“爹,您还好吗?”接着感觉自己的手被女儿握住了。“还好。”仿佛忽然停摆的古董钟又莫名地恢复了运转,他以平稳而毫无起伏的声音回复道,“有些累,想躺一会儿。”
不久,他的身子被一双分外有力的臂膀搀架住,“岳父,我扶着您,请慢慢走。”他点点头,闻到了女婿身上蕴藏的淡而清高的茶香。“可惜了,此时品不了‘昭平红’了。”他喃喃自语。
“您先好好休息,茶好说,我在,可以随时为您奉茶。”女婿的声音也带着柔和的香气,让人莫名心安。
接下来,霍爷迎来了一场好眠,待再次醒来,已是傍晚,深让与深晴陪在床边。
“你也来了。”他轻声说,“别怕……爹只是累了,睡了一觉而已呀。”
“我知道。”深让清浅一笑,“不怕,我在。”平和的音色却也惹哭了深晴。
“瞧你……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是说哭就哭。”父亲拍了一下女儿的手背。
“我是怕,是烦,”深晴抽噎着回复,“大哥若是知道了公公让您在菜园子里除草,把您累着了,只会拿我问罪的。”
“你可真是没脑子,还没人说什么呢,倒是往自己公公身上揽责任。”
“好了,您刚醒,得缓一缓,别说那么多话了。”女儿低下头,握着父亲的手,不再言语了。忽然之间,父亲觉得不可轻易撒手,因为眼前的女儿还没有长大。
吃晚饭的时候,霍深川来了,带着一张紧紧巴巴的脸。“我来接您回去。”说起话来也是干巴巴的。
“几步路而已,也值当你来?”父亲话里有话,大意是别在秦家的地界找事儿,免得碰一鼻子灰。长子自然是能领会这层意思的,随即缓和着语气说,“顺路,也正好来看看大伯和妹妹。”他故意没提妹夫,如常那般毫不掩饰对于妹夫的忽视和不认可。
“顺路也不能空手来看我们啊。”妹妹回敬了一句。
“都是一家人,就大气点儿,别总抠细节。”大哥瞪了妹妹一眼。
“好了,坐下吃口饭吧。”秦爷面上无风无浪,音色也如常地平和,“只有粗茶淡饭,你也别挑剔。”
深川讪笑着坐下,“怎么会呢。”然后潦草地吃了几口,便说饱了。
“那么,我就不留诸位了。”秦爷客客气气地下了逐客令,“住的也近,改日再来。”
回家的路上,霍家父子三人坐在一辆车子里,谁都没有说话。到了霍宅,安顿好父亲,深让起身告辞,深川送了送。
“爹没事吧?”
“没事,只是不常活动,累着了。”
“都怪大伯。”
“谁也不怪的,你别这样。”
“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这么晚了,火气别这么大。”
“我倒是忘了……爹在你心里没那么重的分量,你自然可以气定神闲。”
“我回去了,哥别送了。”深让没有争辩什么,径直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