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叶渺带到坊间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恍然,京中东西市集三六九一逢,这年腊月不巧是个小月,故而午后集市里也还热闹。四处张灯结彩,人声里夹着沿街摊贩的吆喝,她漫无目的地沿街走着,心中莫名怀着一点小小的雀跃。市上的东西其实没什么新鲜,只不过人声喧嚷,比暗河的那个小院里总多些烟火气。她走了大半条街,便到了南明桥,桥下散落着成摆的小船,坐着船从御河走十数里水路,就能到京西市。
她同阿渺亦租了一只小船,划到东市口便下来了,时日稍晚,便不再闲游,一同乘车回去。小院里已备好了宴席,因白碧珠尚在外地未及赶回,柳如眉留守总堂,席上便只有顾叶、朱明烟、秦清溪四人。宴饮方酣,忽而银浦从前面来报说宫中黄门来了,请顾秀至前厅受赏。顾秀只得起身更衣前去,原是启霞帝赐菜,顾秀谢过恩典,再回席时就只见独叶渺一人坐着,因问缘故,叶渺道,“朱大统领说暗河有事,告罪先回去了。秦姑娘说自己身为影卫,方才就跟着你去前厅了,眼下我也不知在哪儿。”
顾秀哑然,她素知秦清溪性子清静,也就不怎么叫她出来,不想如今是愈发孤僻,连一顿饭的功夫都在人前呆不住了。她给自己和叶渺各斟了杯酒,笑道,“那就只剩你我,今晚一起守岁怎么样?”
叶渺点点头,却伸手按住她,“你病还没好,不能喝酒。”
顾秀轻轻一笑,“你眼下不许我喝,只怕我也喝不到明年的屠苏酒了。”然后就见阿渺的手默默收了回去,仍不情愿似的,“那也不准一气喝这么多,这一坛酒少说得有半斤的量,且在库房里放了半日,也太凉了些,我让流云去给你暖上。”
于是撤了席面,搬了个小小的红泥炭炉来,将酒坛放在水里烫了一回,另上了七八碟各色果子。阿渺因不许她多喝,自己反倒把余下一坛喝了个干净,不多时就伏在案头睡着了。她摇了摇头,吩咐流云下去安置。
流云道,“年下东西多,东西厢都腾出来当库房了。前院路又远,是否要传个软轿好送叶家主过去?”
传轿要惊动的人就多了,夜已二更,顾秀素不愿费这些力气,道,“一点薄酒,应当不至于醉成什么样子,你扶着她换身衣裳在里屋睡下就是。”
流云应了,她在炉边坐了一晌,听着帘后悉窣的响动,独自出了一会儿神,外面便传来人声。银浦收拾东西进来,见状就劝着她也回去歇下。她心不在焉,也不要人扶着起身,自己慢慢走了进去。里间烛火昏然,叶渺正安然睡在床榻里侧,她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看那人的确是香梦迷醉,人事不知,连被她伸手拿住了腕脉要门都毫无反应。那人的衣衫袖口很柔软,带着一点淡淡的好闻的清冷香气,触手就沾了上来,她收手回去,复又坐在了床沿上。
她尚且年少轻狂的时候,也不是不曾想过这些事。只是还未及深思,就落到了这样一个仓皇狼狈的境地里,连生死都勉强,何况动情。父仇师仇在前,群敌环伺在后,那一点于淤泥沼泽之中落在她手里的真心,居然成了她最大的筹码。
她不能心动,她却不能不心动。
然而她只能克制住那些无处安放的绮怀,冷静地谋划一切,直到叶渺一步步走近,她才发觉这个人不需要任何算计或是示好,只是光风朗月,冰雪之洁。到如今终于大仇得报,卸下一身枷锁,阿渺依然在,却是真心烫手,她已经不敢接了。
顾秀静静坐了一夜,心中一时掠过无数念头。直至凌晨,方让流云出去准备车马,吩咐银浦把叶渺叫起来。不料叶渺昨日睡得迟,早间也不容易起来,银浦颇觉为难,顾秀靠在窗边翻了一页书,“去点一把薄荷香,给她薰上。”
这法子当场奏效,叶渺一下子就被呛得打了个喷嚏,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她宿醉未醒,只觉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地道,“你这么早叫我起来干什么?”
顾秀在一边看书,神态安然,“新岁伊始,叶家主不早些赶回去,还要睡到日上三竿么?”
叶渺满心委屈,又被薄荷香呛得喉咙疼,脱口就道,“我昨日才过来,你就又要赶我走?”
也就是一时气话,顾秀不留她,她自然不会赖在这里。叶渺揉了揉鼻子,勉强起身披了衣服就要出去。那人却合了书卷,轻轻叹了一声,“给她端碗醒酒汤来。”叶渺接过来喝了,顾秀便道,“你上次来此,同女帝交接过十方协定。如今新岁进京,却不去拜谒女帝,未免失礼。稍后便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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