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进了初秋,几场细雨下过,暑热消退,天气转凉。东南战势胶着,女帝为行节俭,七夕便也不置宫宴,只令朝臣参拜过便罢。顾秀得了一日闲空,起兴到郊外转一转。让流云备了马车,也不带什么东西,轻装简从的就出了门。
要说西郊如今也不是好时节,西山上的红叶还未染起,荷已尽,菊犹嫩,满目都只见雨后苍山的葱翠绿意。昆明池旁三三两两停着马车,大都是官家女眷趁着天气凉爽来此游玩,衣衫鲜妍,笑语如珠,蔚然有若云霞。遥遥间还闻有人吹笛,清声直入穹霄,流云拿出油布软毡铺在地上,见顾秀还立在一边,过去扶着她坐下,笑道,“姑娘听笛子听得入迷了呢,站着也不怕风吹,那地上潮气又重,受凉了可怎么好。”
顾秀微微一笑,“你听得出来是什么曲子?”
流云只是摇头,“奴婢不懂这些,只是听着怪熟的。”顾秀便轻轻笑道,“是折柳曲,这人却吹得很好,哀而不伤,大有清旷意趣。又是在此秋露零落之晨吹来,笛音格外嘹亮。此曲本该琴笛合奏,只是隔着水面,恐琴音纤弱,不能致意。你拿我的箫来,我同他和一曲。”
流云便依言拿了,顾秀试了两个音,放在唇边徐徐吹起来。箫声幽雅柔和,远远飘散开去。流云静心听了一会儿,隐约分辨出那人转了个调子,笛音也格外高亢明亮,明快如翠羽黄鹂。顾秀换了口气,仍是以低柔之声托住,曲中婉转之处一一照应,对得分毫不错。那笛音一连变了三个曲调,顾秀都以箫声追上,待转到最后一个调子时,气口太急,顾秀病中气弱,一声不能接上,便抛了箫掩口咳嗽起来。流云忙过去给她顺气,叹道,“姑娘出来本是为着散心惬意的,怎么反倒把自个儿累着了。”
顾秀接过茶喝了一口,咳嗽着笑了两声,“不碍事,太久不吹了,反不记得自己气口多长,一时岔了气而已。”流云给她拿了领披风系上,顾秀摆摆手,“你不是说想来放风筝么?我让苏恰放在后厢里了,你去放着玩吧,她在这里侍候着就行了。”
流云道,“今天又没什么风,风筝怎么放得起来?”
“低处没有,高处就有了,你拉着线逆风跑一阵,觉得风力够了就放线,飞起来就不必要风了,”
她家姑娘一向是喜静不喜动,诸如世家子弟中甚为风靡的马球、蹴鞠一类都无甚兴趣,怎么对放风筝颇为熟悉?流云觉得稀奇,“姑娘也喜欢放风筝么?”
顾秀笑了笑,“从前清明的时候会放,除秽祈福的。有时候清明无风,就骑在马上把风筝放起来,等到飞得高了再剪断,就是把病气送走了。你快去吧,一会儿放好了拿来我看。”
流云就提着线跑走了,顾秀瞧了一会儿就见她没入人群中分不出了,反是湖边远远走过来一行人,看着倒是向她们来的。苏恰立刻警觉起来,伸手藏在袖中,她知道秦清溪此时应当也守候在身侧,只是来人不明敌友,总要多三分戒心。
那人步履轻捷,走到顾秀近前先施一礼,“敢问方才是姑娘吹箫么?”
苏恰见这人广袖长衫,玉佩博带,三十上下年纪,风度甚是潇洒,身后更随着一群莺莺燕燕,不似歹人,按剑的手便缓缓收了回去,听顾秀还礼道,“正是,公子请——”
流云不在,她也只好充起侍女来,将席间洞箫收了,重新斟茶摆果。那人微笑道,“方才听姑娘箫声最后力有不殆,似是气血翻涌所致,一时担心,所以循声过来看看。”
顾秀安然道,“病疾缠身之人,一时气弱,反叫阁下忧心了。不知阁下大名?”
那人道,“敝姓萧,江湖散客,旧名早已弃之不用,自号良夜,姑娘随意称呼就是。”他待问及顾秀名姓,却忽而瞥见马车上的徽记,心中一惊,脱口道,“姑娘是顾家……”
对面那人微微颔首,“顾秀。”
萧良夜连忙起身一揖,“未知上卿在此,是在下失礼——”
顾秀已叫苏恰扶他坐下,咳嗽起来,“萧楼主既以音律相循前来,就不必提及这些虚礼了。”
苏恰从主上口中听见萧楼主这个称呼,眼皮一跳,方才猛地回想起来,此人大约就是京左江湖中最大的杀手兼情报组织,翠云分缕楼的楼主萧良夜!只听萧良夜道,“那便僭越了,方才听闻箫音清丽,曲调亦是别出机杼,上卿雅好吹箫么?”
顾秀微微笑道,“折柳曲素以琴笛和,只是我手边无琴,不能弹奏,便以箫相代。未曾见过此曲的箫谱,仓促改调,倒教楼主见笑了。”萧良夜本是嗜乐如痴之人,闻知顾秀更擅琴曲,心中一时大痒。又和顾秀谈了一篇曲调改动的细节,听闻她见解精妙,忍不住道,“我正巧带了一副瑶琴,不知能否请上卿赐教一曲?”
顾秀欣然从命,于是沐手焚香,正琴而奏,果然比箫声多出几分端雅清灵。萧良夜听过自然又是一番赞叹,与顾秀谈音说乐,不觉已近正午,自起身作别,叹道,“俗务缠身,与上卿相谈半日,实为一洗胸中块垒。不知今后还能否有此回同席论乐之幸事?”
顾秀笑道,“小院清静远人,承蒙不弃,自当扫花以待。”两人对拜作别,顾秀立在车畔目送萧良夜远去,流云已悄悄回来了,将一轱辘线交到顾秀手里。顾秀低头一看,哑然笑道,“这是什么?风筝怎么不见了?”
流云道,“我将那风筝放到最高才剪的,风筝带着病气走了,余下这节就是姑娘的福气,姑娘可一定要收好了。”
顾秀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既是福气,你就好好收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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