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下起了暴雨。
狂风携着疾雨猛烈拍打屋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放眼望去,雨幕遮天蔽日,仿佛整个世界都浸入一片水泽,要把人淹没。
院子里一株紫丁香被风雨吹打的枝叶零落,和着树下一大簇已经残乱的风铃花,一同辗转成泥。
水天一色中,青年坐在庑廊下,斜倚栏杆,静静的饮酒。
雨水不时被风带起,斜飘着溅落到青年素白衣袖上,把浅白晕染成天青色,青年浑不在意,只看着满庭花残柳乱,神情淡漠。
栏杆上已经摆了四五个空酒壶,可见青年喝了不少,却依旧眼神清明,意态慵懒。远处有脚步声渐行渐近,然后是阿棠的声音说道:“奴才恭请陛下圣安。”
青年缓缓看过去,难得懒洋洋的没有动。
少女蹙眉走来,担忧的问道:“阿楚,你不舒服?”
青年垂下眼睛,片刻后抬起时已是笑意吟吟:“下这么大的雨,陛下怎么来了?微臣无事,不过略有感慨罢了。”
少女视线落在栏杆的空酒壶上,眉头一挑:“我怎么不知道阿楚感慨的时候这么能喝酒?”随手把空酒壶都扫到一边,自己坐了上去。
“早上的时候就瞧着你有心事,果然没猜错。”
楚无垢手指微微一颤,仿佛端不住酒杯似的,笑着说道:“陛下几时学会读心术了?”
“可是手上的旧伤又疼了?”曦月不理会他的调侃,握住执杯的那只右手,轻轻抽走酒杯,翻过掌心,果然一道狰狞的伤口已经红肿,直蔓延到手腕处。不由急了:“怎么肿的这样厉害。你手下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也没人给你抹点药!幸亏我带了。”
七珠忙递过一个小瓷瓶,少女接了,自瓶子里倒出些粘稠的液体,涂抹在青年掌心手腕上,用力揉搓。
青年一言不发,只静静凝视少女,手指微抬想要去抚摸她垂落的长发,终又攥指成拳,收了回去。
他在战场上,受了太多的伤,她能看见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这一副残破的身躯,能给她什么?
更何况,那个人就要回来了。
“阿楚,你不开心。”少女因为用力,鼻尖上沁出了一层薄汗,衬着淡粉的脸颊,格外娇嫩。
青年眸色深深,半晌勾唇一笑道:“江南几百名士子不远千里来为陛下贺寿,陛下帝位已然无虞,微臣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不开心。”
到底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抬袖给少女试去额角鼻尖的汗珠,低头苦笑一声。
“是啊,江南士子臣服于我,其实就代表着整个大齐国的士子对我的臣服,这对巩固我的皇位大有好处。所有阿楚是为什么不开心?”
楚无垢摸了摸鼻子,这丫头对这个问题也太执着了吧,难道还能告诉她,自己其实是吃醋了?并且是莫须有的飞醋?
“微臣只是担心陛下以后不需要微臣了,那可怎么办。”
“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有什么事情都不肯告诉我。”曦月吸吸鼻子,嗅着那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其实我在宫里生活了十几年,什么事情没听说过呢?父皇怕皇叔们谋逆,把他们几乎杀光,怕皇兄们篡位,把他们困在京都,只给大哥封了亲王,不给一点实权……他自己却为所欲为,以至于性命攸关时,竟无人可用。你看,我知道这么多,足以证明我并不是个孩子。”
楚无垢望着曦月,心里无限怜惜。这个女孩子,从来都没有真正无忧无虑,洒脱肆意的活过。可她还是在最腐烂的地方,开成了最耀眼灿烂的模样。
“我也知道我的话大逆不道,所以只说给阿楚一个人听。”小姑娘拿起酒杯,就着剩下的一口残酒一饮而尽,然后冲楚无垢得意的眯眼:“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嫌弃是你喝过的。”
楚无垢嗓音微微沙哑:“傻子……”
曦月把身子半伏在他膝上,叹口气说道:“你看,我什么都不瞒着你,你也别瞒我好不好?我不喜欢阿楚有事瞒着我的样子。”
楚无垢轻轻拥住少女,喉咙里哽咽的厉害,良久,才微微颤抖着说道:“好。”
少女惬意的呢喃:“阿楚身上又好闻又舒服,人家今天为了上朝起那么早,现在想睡觉。”
“陛下想睡就睡吧,微臣看着陛下。”
“嗯,不许离开哦。”
不一会,酒意上涌,果然睡着了。
楚无垢一下一下顺着少女乌黑的长发,动作柔软,眼神缱绻。半晌,才抱起她送回寝室。
出来后,叫阿棠进了书房,说道:“通过特殊渠道把消息传给沈慎远,就说,冯伟意图刺杀陛下。”
王英带了大批人马去河间府借机生事,大动干戈后,果然成功激怒冯伟,今天楚风就送回密信,说冯伟已经和属下定好,八月十八秋射阅兵时,趁机除掉楚无垢。
阿棠应了,正要离去,就见莲蕊端着一碗药进来说道:“公子,霍老亲熬的药,嘱咐公子务必按时饮用。”楚无垢自服了霍香山制的药,病痛发作时总算没那么痛苦了,只是会连续几天身体酸软,需要调理。
阿棠久已不曾见到莲蕊,竟有些痴了。
楚无垢接过药,一边喝一边漫不经心道:“我这里无事,你们退下吧。”
两人行了礼,先后退出。
阿棠跟着莲蕊,低声唤道:“四妹。”
莲蕊头也不回,只淡淡道:“千总大人且请去忙,莲蕊有事,先行告退。”
“四妹!”阿棠情急之下扯了她衣袖。
莲蕊面沉如水,缓缓道:“大人请自重!”
阿棠慢慢松开手指,脸色惨白:“四妹,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主上,他特意如此安排……”
莲蕊身子猛的一颤,她何尝不清楚公子的意思。心里痛不可抑,唯有死死咬住下唇,才咽回满腔苦涩,尽力若无其事道:“我还要去帮七珠姑姑照料陛下,就不送了。”也不管暴雨未停,逃也似向内院奔去。
阿棠看着她背影,眼尾通红,喃喃道:“四妹,我知道你心里疼,可我心里更比你疼十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