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侵霜,姜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忙了这一天,姜妙只觉周身如同要散架一般,只想倒头大睡;但当真躺下之后,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千丝万缕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让她心中烦闷异常。姜妙一个鲤鱼打挺,索性站了起来,在庭院之中胡乱地散步。
中秋月色皎洁,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柔和而清亮,整个庭院便似浸在流水中一般,泛起淡淡的光晕。地上好似铺了一层霜雪,却了无寒意。时夜将半,众人折腾了一天,都已进入沉酣梦中。姜妙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依稀回想起那日自己夜闯公子府时,月色也是这般好,不觉恍如隔世。猛一回神,发觉自己已走到了未央楼前,不由一阵好笑:我怎么到这里来?
忽听得一阵幽幽的笛声清清亮亮地响了起来,姜妙闭上眼,细细聆听着。笛子本是轻灵的乐器,自来与崇高壮阔无关,却不想这笛声除了那份清扬潇洒,竟然隐隐透出几分旷荡来,姜妙只觉胸臆间无比开阔,又似有一股细流滋润全身,本来的郁躁烦闷一扫而空,心情也舒展开来。
她向上望了望,一提气,整个人轻飘飘地跃到了楼顶。姜妙这些日子勤练禹步和胎息术,不觉内息又绵长了许多,轻功大进,这跃上高楼在以前做不到,现在却不在话下。
然而她跃上楼顶之后却踩了个空,身子直直栽了下去。也是她反应极快,身子横斜,在楼梯木栏上一撑,这才化解了下落之势,缓缓坠地。待看清四周,不禁大为咋舌。
原本被她砍坏的貔貅和震裂的地面不知何时都已修好,地面上的杂物也都清了,整个底层地面在月光之下光华皎皎,直如又一轮明月。原来今日是望日,羲和竟又打开了楼顶。方才姜妙便是跃过了劲儿,直接掉到了楼底。而此时楼顶的边沿上,正闲闲坐着一人,一身白袍落拓,手中挥舞着一只碧玉笛——不是羲和是谁?
此时羲和正笑眯眯地望下来,道:“阿妙这轻功可大有长进了。”
姜妙咬一咬牙:“明月珠早就被我拿走了,怎么又把楼顶打开?真是咄咄怪事!”
羲和一笑,道:“此所谓兵不厌诈。”
姜妙撇撇嘴:“你这人这样懒怠,向来是无利不起早,明月珠不在府中已是人尽皆知,我可不信你有这样的闲工夫去故布疑阵。”
姜妙的脸沐浴在清寒月光之下,竟出人意料地淡去了两颊的红晕,整个人都显得清瘦了些,羲和看那依稀的眉目,不禁有些痴迷,但很快恢复如常。他笑道:“当初建这未央楼,便是为赏月所建,是以每逢月色大好,我便将它打开,并非独独为了明月珠。你看,这阁楼如砚,月色为墨,我便如将这月色乘入砚中,岂不美哉?”
姜妙舌根一紧:“啧啧,酸,当真是酸得很呐!”羲和被这样的评点搞得啼笑皆非,横笛唇边,又吹了起来。
笛声伴着月光,一圈圈地播撒着,姜妙仰面注视着羲和,一袭白衣在月光之中越发出尘,轻轻地按着玉笛的样子生动如画,月亮渐渐地在他身后重合,他便如月中的谪仙,清和贵气,洒然不羁。姜妙只是看着他的袍角,觉得高高在上的他与自己是这般的遥远,心里不舒服,于是她提气一跃,坐到了羲和对面,懒懒散散地侧卧着,听起了曲子。
一曲终了,姜妙嘟囔着:“美景美人配名曲,我也算是逍遥了一回!当然,要是有美食佳酿就再好不过了。”
羲和笑笑,袖袍微拂,掷给姜妙一壶酒一盒点心,姜妙接过,立刻笑得眉眼弯弯,赞道:“还是公子想得周到。”
她打开酒壶轻嗅:“嗯,极品清泉吟,真下血本。”一手打开食盒,却是一盒蟹黄月饼。姜妙喜出望外,当即一手酒壶,一手月饼,大吃大嚼起来,吃相殊不雅观。
羲和摇摇头,道:“清泉吟不可多喝。”
“小气!”姜妙抬头道,一面出神地喃喃:“想不到陪我中秋赏月吃月饼的竟是你。”又好奇道:“你那么早回来,于礼不合啊!不怕你父皇君怪罪?”
羲和一阵怔忡:“我往常也是这般。我母亲早逝,再过这团圆节,难免伤情,父君早已习惯。更何况,这次为你,已经要受怪罪了。”
“什么?”姜妙瞪大了眼,“我又闯祸了!”
羲和微微笑,默认。
姜妙当即一脸挫败:“唉,真是对不住,我还以为自己这次挺机智……”
“你若是想知道庖乙之事,我可以告诉你,何必要冒险闯宫呢?”
姜妙半是惊半是怒:“你怎么知道?!不对不对,你知道还不告诉我!”
羲和见她纠结模样,甚喜:“我不过吊一吊你胃口,可惜你耐性太差。”
姜妙撅着嘴,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垂下眼睫低声道:“既知我耐性这样差,早就不该吊我胃口,现下……我不会再问你了。”
羲和见她郁郁,忽道:“其实今日,亦是我二十岁生辰。”
姜妙讶道:“怎么,你竟才及冠么?可你分明早有表字。”
“我母亲早逝,在宫中过的也艰难,父君便要我早日独立,十八岁时便为我加冠赐字。到如今,我离宫开府已有两年了。”
这在母族薄弱的王子里实在是常见得很,姜妙一声唏嘘:“唉,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过,你这样也好得很,也算是年纪轻轻便有了自己的一番基业?”
羲和低笑道:“我现在,还不算有什么基业,不过,倒也快了。”
“什么?”姜妙没有听清。
“无事”羲和道。
姜妙知他这是不愿意再提,想了想,将手中月饼和酒壶递给羲和,清清嗓子,正声道:“咳……谨贺生辰。”
羲和开颜一笑:“嗯……多谢?”
姜妙也跟着笑了:“你这运气,说好也不好,生辰与节日赶在一处,便很容易被人遗忘。我既碰上了,就勉强做一回好人,替你记着吧。”
羲和无言,静静地吹起了玉笛。姜妙听了一曲又一曲,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个清凉的怀抱将自己抱起,喃喃:“我知道了……清泉吟……会喝醉……”羲和低头看一眼怀中迷迷糊糊的姜妙,不禁失笑。
庖乙将一切收拾停当,转身走出府门,眼前却站了一人,一身白衣,浅笑盈盈:“前辈留步。”
姜妙只觉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不由一阵迷茫。随后回想起昨夜,原来是自己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一定又笑自己,不懂风雅,下里巴人了吧。姜妙咕哝着,走出房门,迎着阳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习惯性地走向厨房,却不由愣了一下——庖乙心爱的几把刀都不见了。她这才发现庖乙也不见,四处寻了个遍,不见半点儿踪影。
她一下慌了神,抓住个人便问:“你有没有见到乙父?”这一问,又愣在那里,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原来自己时运不济,八字犯冲,又抓住了齐光大丫鬟。
不过她着实没有问错,齐光确实是府里掌管人事调动的大丫鬟。
齐光见姜妙主动撞过来,心里又是畏惧,又是气愤,不答反问:“你,你还有脸问这个?”
姜妙一愣,颇有些无奈问道:“我怎么就没脸问了?”
齐光气道:“你知不知公子受皇上怪罪,被罚到冀北平叛?”
姜妙先是一怔,继而回想起昨晚羲和的话:“这次为你,已经要受怪罪了。”一时心乱如麻。
而她的沉默在齐光看来便是默认,齐光不由激愤难当:“公子天人一般的人物,何曾受过皇上责罚!如今竟被斥到大荒苦寒之地去,还要与那些刀尖上舔血的贼寇打交道,你让公子如何受得起?”
姜妙心中不无愧疚,但却不想受齐光斥责,当即不理会她,冷冷道:“羲和的事情,因我而起,我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好好地负起责任来。我问你乙父呢?”
此话一出,齐光愤怒中更带了几分嘲讽:“你那劳什子乙父见大事不妙,卷着铺盖早溜了,竟不管公子死活的。你们父女,蛇鼠一窝!你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狐媚公子,你居心何在!”
姜妙算是听出话来了,羲和北迁,庖乙跑路。她很想说不是,乙父不是这样人,其中定是有隐情,却生出百口莫辩之感。姜妙一时方寸全无,见四周聚拢过来的府中下人,个个眼中含恨,不由恍惚起来。
齐光越说越恨,尖声叫着扑了上来:“贱人,你怎么不去死!”姜妙心中正乱,一时竟未躲闪,眼看齐光扑来,众人没有一个去拉。
但齐光这歇斯里的一扑终究落了空,下一刻,她就尖叫着重重倒在了地下,而神游天外的姜妙,却被羲和扯到了身后。
“方才怎么不躲?”羲和责备道。
姜妙回过神来,只觉千言万语梗在心头,最后低低道了声:“没脸去躲。”
羲和低笑着捏住她脸颊:“方才你听说连累了我,不是还豪情万丈,一身作事一身当,如今走了个庖乙,便没脸了?你有没有脸面,看的是我,而不是个区区庖乙。”
姜妙怔住。羲和已面向众人道:“当年我与庖乙所立乃是活契,昨夜庖乙离开,是期满回乡,由我准了的。大家不可再做非议。”
羲和又看向齐光:“齐光,你是府里的老人了,以后行事莫要如此冲动,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上报,不可轻易动手,免的坏了府里的规矩。”
齐光面红耳赤,低泣道:“奴婢谨遵公子教诲。”
羲和又扫视一圈,扬声道:“冀北平叛一事,乃是我自愿前往,与他人无尤。况且,匡扶社稷,建功立业,乃是我为人臣子的本职,何来刁难一说?诸位以后莫要再作议论,违者,严惩不贷!”众人鸦雀无声。姜妙看着羲和,一股感激之情化为暖意充盈了心底。
羲和吩咐道:“收拾行李,即日启程。沐芳。”
“公子。”从羲和房中走出的沐芳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众人见到沐芳,脸上都是惊诧之色。
“我不在的时候,王府就交给你打理了。”
“诺。”
“都散了吧。”众人顿时四散开来。
眼见众人散尽,姜妙便目光殷殷地望向羲和。羲和见状,问道:“你想随我去冀北?”
姜妙立即道:“到底是我连累于你,我理应负责,随你同行!”
羲和问道:“你不去管你的乙父了?”
姜妙脸色一黯:“乙父既是自愿离开,我也没有阻拦的道理,况且,就算去找,我也毫无头绪,他既不曾留言与我,自然也是不想让我去找,我又何必去费那些事呢?所以,你到底让不让我……”
羲和笑道:“我又未说不可,何必如此紧张?”
姜妙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深觉不可思议:“你这……是让我去了?”
羲和无奈道:“留你在府里,还不知会再闯出些什么祸事来,我必须得将你放在眼皮底下,牢牢看住才好。”
姜妙已是喜上眉梢,一扫颓态,向羲和行个军礼,高声应道:“遵命!”羲和见她俏皮模样,不由也是一笑。
冀北,姜妙想道,虽然还不知你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