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果戈里忽然开口说:“其实我也知道让你跟着我是不现实的。我不能给你固定的住所,也不能给你干净的钱,更不能让你摆脱追捕。而且我除了杀人和玩魔术外什么也不会,完全不能做一个好丈夫。我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我不配让你跟着我。”
芥川把头埋在他背头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促咛,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渐渐陷入疲惫与疼痛的漩涡中,慢慢淬入昏睡,包括之后隐隐约约听见的一句“所以我会一直藏在暗处保护你”也不能判定是真是幻。
之后两人都没有了话语,没有了动作,甚至没有了什么复杂的目光。那样寂静,没有声音。因而只衬得现在芥川的几乎多么凄凄多么微鄙。果戈里带着芥川龙之介轻轻趁着昏红路灯的余热漫步,带着他走过这条石子路,又转身一起踏过某个干净的街角,留下如皑皑剪雪样顷刻消融的脚印。
远方夕阳色彩的灯火在地平线处形成毫无偏差的角度,轻照娇笼这条街道,在离他们视野几厘米处如坛酒哗然倾下。街灯游弋。烛火淋漓。路牌反光镜在接收到白色灯光时映照出上百种光谱难以载进的颜色,路过时会在一个恍然间于两人的眉眼处舞动流盼,随腰掠出一条剪剪的纤线。
无论是芥川龙之介那凌乱的衣发在侧头是晃出的弧线,亦或是之前打在果戈里背上如雨点一样无力的力道,都像照着红藻样夕晖的橙红色海绵,细细地推出一圈圈颤栗波动,温和又廖茫,促急而漫长,一圈又一圈,长到可以抵达地平线的另一边。波纹渐次缓下,地平线也开始向更远的彼岸退延。芥川龙之介的手很自然地松开了拳,僵硬而挺得笔直的腰板缓缓放开,如少了脊骨般颓然滑落,在果戈里的背上彻底陷入了睡眠,闭上了那连眼白都染着血红色彩的疲惫双眼。
“做鬼都不跟你走。”芥川龙之介支支吾吾地在他肩头说。
下起了小雨。已经破碎的衣物阻挡不了雨点打在裸露的肩头,芥川龙之介因此打了一个寒颤。他的肩膀在打颤时,动出一种令人心喜的浑然的美感。素浅色衣物的皱褶荫翳也一同跟着扭转了一些角度,偶有迎上灯辉时会开出眩目的反光。那种贴身的衣绸从他圆匀的肩头一路柔顺地将线条流到腰部,颈边轻颻的褶角与斑驳的光影交错活像衣服上有一朵朵碎花在涓流。其静下时也极富摇曳的美感,摇曳时也备显静美的柔态。
只可惜的是,现在的这两人还不知道,这样无忧无虑互相依靠的一幕再度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时,已经是下一辈子的事情了。
第38章 侬(下)
芥川龙之介看见太宰治推了芥川银一把。本来只是无心之举,但是芥川银要倒下的地方却突然长出了一个尖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来历的木桩捧着尖头型的杀人凶器从地底处升腾而起,从芥川银第二根胸椎骨之处直直刺入,胸腔膜一溃千里般哗啦一下就撕裂开来,芥川银生命中最后的这几下一呼一吸都能引起内脏的血液喷洒。
从芥川银身上漫延出来的血与芥川龙之介断腿流下的血很快便出现了融合,带着亲缘命陨宿命意味的血滩和不断滴落的血泪不伦不类地亲吻结合,又在不久之后凝固如彩虹的色彩。当旭日东升的时候,上面反射出一百种光谱的颜色。
自从芥川龙之介回日本以来,芥川银就没有叫过一声哥哥。芥川龙之介一直以为她是对自己有距离感了,如何也没有想到她愿意挡在自己面前,即便失去生命也无所谓。那时,芥川银被贯穿了身体,却蓦地笑了,好像完全没有感到痛苦一般。
“哥哥……小银永远爱你……”
构成这声呼喊的,是一种解脱般的释然与令人动容的真情。
地面上血淖相合,混成红黑相间的腥泥。芥川龙之介颤抖地看着芥川银的血扩散到自己的身边,看着那诡异的红色液面上被割划得五官畸形的自己,刺耳的尖叫声在这个密闭的森林里不断徘徊蔓延,狰狞的面相上滚滚而下的泪水像断了脊骨的蛇一样,以扭曲的姿态滑动着并渐渐地再不能看见。那滚滚而来的波涛,那碧万千顷的大海,只要把手浸入,也顷刻间色泽鲜红!
凶手,杀人犯!芥川龙之介被血腥味熏得头脑发昏,嘶哑尖锐地朝着太宰治怒吼,十指骨骼握得清脆有声。
他的肩膀上下颤动,泪液翻动在眼角,嘴里不断发出嘶哑的哭喊,直至再也叫不出声,好似一边疯笑一边被弹珠塞入了喉咙里,口腔内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眼神黯淡地倒在一边,失血过多以及双腿被切断的疼痛让他已渐渐向死亡靠拢,可他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动起来,不让刚才因大吼而卡入喉中的血块堵住气管,奈何疼痛已是整个口腔和喉咙壁的肌肉都开始抽搐,无法动弹。
他用最后的力气张口,却只能嘘出一口带有浓烈腥味的甘血。可即使如此,太宰治也只是在旁边看着他,没有回应。略带嘶哑的抽泣好似悲鸣,顷刻便化为柳絮纷飞一样的苦痛思念。柳絮纷飞毕竟不是雪。感觉再也找不回。
伴随着内心的不甘与怒火,他眼前所见的一切开始渐渐模糊,意识开始由被血熏到昏沉变为清醒,仿佛是由梦醒到睁开双眼这一过程般自然又有张力的一种苏醒。他听见了呼唤。四周由芥川银和他的血布满的地狱开始逐渐推送为一幕幕纯白的空洞画面。不,他不能让这场景消失……复仇,他还没有复仇,怎么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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