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心下微动,忽有些领悟纪平那句君上已经输了。
有些,所以不全,只是刹那觉知。便听肖子怀再道:
不止于世家大族。还有百姓。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断其殇殇,还其泱泱!君上以为这句话,只祁北和霁都有么?整个大祁,整个青川都有!这里头或有不明就里之人,却也有认同、期盼之人!君上难道要将所有这些人,都杀了?他似觉快意,笑了两声,声有些哑,
都杀了,然后统治一片无人的国土,做这无人之地的君王,是么?
顾星朗没答这句话。
他难受得厉害,暑气愈盛,他只觉得冷。柴一诺。
搭在窗内弓弦上的箭便裹着风声直朝肖子怀而去。
大概是烈日灼眼,死亡灼心,今日两场诛杀,都很安静。
赭色朝服的肖子怀安静地倒在主街之上,百官之前。
兵马踏入覆盎门,顾星朗兀自往皇宫方向走,去拦一拦。人够用,就杀光;不够,就杀得了多少是多少。提崔义的人头回来。
这是在对柴一诺说。人够不够用的意思,是看柴一诺有没有埋伏他既能藏身食肆内,保不齐已经挪用了一些兵马。
给你的焰火呢。他走得很快,扎入了跪伏的百官中,又问顾星漠。
百官深埋着头,纷纷避让,有些避得慢了,被顾星朗的素衣下摆狠狠扇到了脸。
回九哥,顾星漠没见过他这般暴戾,回君上,带着的。是号令神机营的焰火。
此时不放,留着贺天长节?
天长节倒真的不远了,还有七日。
是。臣弟这就可尚在白日,太亮,焰火
他们瞧得见。顾星朗冷笑,白日里能看见星星,就能看见焰火。你别回宫了,神机营兵马至,你就在这里督军,此刻冲进覆盎门的叛军,一个都别放过。
满城百姓,这样屠戮是不成的。纵使禁军营的人有不伤百姓的惯例,纵使百姓们都会往家中躲避两军厮杀,什么状况都可能发生,一旦战场转移到门窗内,刀剑无眼,很难不伤及无辜。
阮雪音和小漠都想到了这点,对视一眼,正要开口,顾星朗步速太快,顷刻又远了十来步。
小漠领了君命,不能再跟,阮雪音小跑追上,与崔义谈判,他未必不降,何至于
他降,然后呢?褫夺爵位,没收家财发配边境?事不过三,那年天长节我给过他们机会,方才依然在给!
边境不宁,外患未解,岂可这般掀国内乱战!
蔚国未见得比我们平宁!
那百姓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星朗倏然停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他问得很轻,声却很冷,身体的不适、混乱与暑热、她的咄咄逼问,将暴躁烘至顶峰。
阮雪音望着他阴鸷的脸,只觉陌生。
回去,或者你想站在这里看也可以。别再让我听见一个字废话。
【1】865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九百一十八章 云山苍苍
方才宁王陪淳月回宫,正安门已打开了一些。
此刻因主君渐近,开得更多,两人就这样立于宫门下阔大的空隙间说话,有如对峙。
顾星朗不想也没心思与她对峙,讲完继续往宫里去。
阮雪音回头望满城纷乱、呼声震天,片刻后高喊:君上有旨,勿伤百姓!
顾星朗疾行的脚步一顿。
阮雪音喊完也入正安门,追上顾星朗时只看见对方更加阴鸷的脸。
阴鸷而荼白,额角渗出汗珠,烈阳阴影里分外明显。
她心下一动,抬手抚他胳膊,是不是
冷字还没出口,只听他沉沉道:皇后果然权重,可以未请旨意、未得允准,直接传天子令了。
她不是头回代他决断,但都是他不在场的时候,且确实都得过他示意:可以代为决断。
今次是不同的,有僭越之嫌,但方才她没有办法,若什么都不交代关闭宫门进去,今日的霁都若因此血流成河、家破人亡责任在他,而她不能让他十年声名毁于一夕,更不能让无辜性命亡于他一句意气之言。
他本是这浩瀚青史上最光风霁月的君王,她不要他满手鲜血。这样的执念究竟出于妻子的袒护还是谋士的偏爱,她自己也分不清。
我喊出这句话,说不得便能救更多人。纵仍免不去牺牲,至少,他们会知道他们的主君依旧爱民如子,不负这一场千里相护。
巨大的宫阙斜挡七月的明光,阮雪音的脸亦在阴影里,尤显得冷白,明眸皓齿,字字如珠玉。
顾星朗方有些从汹涌的不适与愤怒中挣出来些,刚要开口,眼前骤黑。
今日之前阮雪音从未觉得挽澜殿那样大,大得让人害怕。梧桐遮天,一进又一进的庭院被盛夏光斑铺得满地星河。
星河无尽,且深邃,藏着不可估量的未知,其实是顶顶可怖的存在。她言行都还利索,与涤砚配合无间,脑中却是混沌,以至于顾星朗终于被安置好,一屋子人等着她示下,她却半晌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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