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絮最后碰了碰他的手背,忍着哭腔说:“希望你平平安安。”
“再见了,江逢。”
*
宁梁庆带着宁絮坐长途火车又转班车,才来到那个小县城。
敲锣打鼓,念唱作响,做完法事,宁梁庆带着几个村里人,在山上的一颗榕树下,亲手为妻子坟葬。
宁梁庆抽了一整晚的烟,眼里布满血丝,第二天带宁絮离开这里,到其他城市谋生路。
宁梁庆没有文化水平,又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要从事开车的老本行并不难,但他什么都肯干,就是不愿再开车了,不管是公交车司机,还是出租车司机。
他前半辈子开车没出现过失误,唯一一次失误偏偏是那次……不管是出于内疚自责,还是心理阴影,他都不会再开车了。
宁絮来到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没人知道她的家庭变故,可她仍旧觉得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她忽然丧失感知幸福和快乐的能力,无法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
她也没办法交朋友,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干涸了,像一盒水彩被猛然暴晒蒸干,只余下斑驳的痕迹,连颜色都慢慢淡去。
她听不进老师教的东西,脑袋是空的。
直到她发现一家黑网吧,接触到各种大型网络游戏,里面的喧嚣和花样,给感官和精神上的刺激是极大的,能让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忘记很多事情。
隔着网线和很多人一起打游戏,所带来的陪伴感哪怕只有浅薄的一点,也足以暂抚孤独的灵魂。
宁絮依旧按时上课,不迟到不早退也没逃课,只是其余的时间,她都用虚拟世界填补。
然而回到家,家里的空荡冰冷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宁梁庆还在外面忙,很晚才回来。
宁絮得自己弄饭吃,但她吃不下,倒不是有多难吃,而是还没习惯自己吃。
以前都是一家人在一块吃饭,后来卢卉琳生病住院,宁絮偶尔和宁梁庆一起吃,大多数是和江逢。
她以为是她盯着江逢吃饭,但其实也是江逢在同她吃饭。
因为陪伴是相互的。
现在宁絮总是一个人,宁梁庆又忙,怕照顾不及她,有事又联系不上,于是给她买了一部旧手机。
宁絮尝试在吃饭的时候用这个手机放歌,看视频,却还是无法填补心里的空洞。
她干脆点进软件里面,打开直播。
旧手机像素低,拍得有些模糊。
宁絮不介意,把直播一开,碗往前面一摆,就说:“这顿晚饭是我自己做的,厨房还没收拾,等我吃完再弄。”
“这是煎蛋,我喜欢吃全熟的,一般会煎得焦一点。”
她用筷子扒开面条:“家里的青菜只剩这么多,我就一起煮了。”
她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自己边吃边自言自语,像她的直播间名“一顿晚饭”,她吃完直接挥挥手关播,单纯只是在吃一顿晚饭。
日子一天天度过,普通而枯燥,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却又有很多东西在无声改变。
宁絮成绩变得更差。
宁梁庆变得更忙,开了二十年的车,他除了开车,什么都不会做,从零做起又不如年轻人学好得好干得快,只能干些体力活,又因为那次车祸受伤,没有好好歇息养伤,留下了隐疾。
他替人摆过摊,做过学徒学修自行车电动车,进过后厨做帮工,也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最后他去了工地,虽然辛苦,但也挣得更多。
长时间进行高强度的体力工作,宁梁庆得了肩周炎,腰肌劳损严重,有时腰弯下去半天直不起来,腿也没了力气。
他被生活打击怕了,也过怕了缺钱的日子,做什么不需要钱呢,生活随便给点意外,就能把一个家庭的积蓄掏空,再加上宁絮还需要上高中,大学。
以后总有用钱的地方。
他又咬牙抗下身上所有的疼痛,在药店买些膏药贴上,当做无事发生,没让宁絮知道。
意外还是发生了。
发生在宁絮中考完的那个暑假。
宁梁庆有感身体不适,头晕脑钝和耳鸣,但他觉得不影响工作,也就继续上工。
太阳很大,他嘴唇干裂,只得灌入很多水,可皮肤就像被针扎了孔似的,不断往外冒冷汗。
中午休息,他胃寒得没有胃口,硬扒了两口饭。
下午他要站在三层楼高的木筏上,给外墙上水泥。
在上去的时候他有点头重脚轻,忽然吹来一阵风,耳鸣得厉害,眼前一花,他不小心踏了空……
下面有水泥、有碎砖,还有钢筋废料。
宁絮赶来医院时,宁梁庆已经被推入急救室里抢救,门外还有工地的包头工和两位工友。
一位护士喊道:“家属,谁是家属?”
宁絮走过去,在通知书上签字。
其他工友瞧见,过来说话,带着乡音:“你是宁梁庆女儿啊,哎,你爸爸……”
宁絮背抵墙面,缓缓地蹲了下来,仰头怔怔地看着急救室的红灯,血液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她在心里不断祈求,希望宁梁庆没事。
每一分钟都是凌迟,让人等到麻木,又让人在绝望中求着希望。
宁梁庆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到底是不舍得女儿,不肯撒手人寰。
他在伤得极重,已然病危的情况下,抢救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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