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就两位公主,已经嫁了人了。”席泠扶着她弯曲的背,无所谓地笑了笑,“况且我没那么好,只是你看我好。”
“谁说的?”箫娘扬起眼要替他辩白。可忽然又怕他得意,又急转了个白眼,“倒也是,你也没那么好,别猖狂!”
席泠笑叹,“我从没说过我好。”他仰枕在窗台,阖着眼,廊尽头的竹影落一点在他的眼皮上,额线外,是地上的斑驳绿荫,像一张绿色的薄衾朝他盖下来。他摸了她袖管子里的手绢,盖在脸上,隔了一会,似乎睡着了。
屋里炉篆微醺,帘影轻盈,箫娘也不去吵他。对面廊下那几个丫头,眼往这里睇得更勤,她们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席泠?
箫娘缩在他怀里,侧脸贴在他胸膛上,听见他沉稳的心跳。这时节整个南京城潮气重,闷热,人人身上都黏着汗。好在富贵人家时时洗澡,身上自然干爽。
可席泠爱出汗,汗黏在他皮肤上,风一吹,把他吹凉。不怪箫娘贴着他也不觉热,除了他的皮肤,他不爱说话,不浮躁,不吵闹,贴着他人心也跟着静怡许多。
偶然他又蹦出一句话,手摸着她的腰,“你瘦了些。”
箫娘探起头,“你没睡着啊?”帕子底下他到底睁没睁眼,不知道,反正是又不讲话了。箫娘剜他高仰的下颌一眼,“天气热了,我总要瘦的。我晓得,你们男人喜欢丰腴些的女人。”
他哼着笑了两声,流淌着一缕情.慾。丰腴些,看着饱.满,像片润的土地,摸上去,是黄昏里浓厚的苔藓,带着夜露,丰厚绵.软,好像埋什么进去,都是紧.实安全的。
他说:“你瞧着瘦,骨头却小,也是软.的。”
说得箫娘羞着打他两下,又侧偎在他怀里,懒洋洋地举着扇,透过细细的绢纱朦朦胧胧地瞧她的新房间。
门对着的香案上供着花瓶,插着几枝素心兰,白白的花参差不齐,似待飞的仙鹤,暂歇在浓绿的山间。屋里的光线在草绿的绢丝扇后头,整个黯淡了一层,暗得好像没那么热了。但鎏金铜盆里的冰却在迅速的消融,从棱角分明融成了圆润光秃的形状。
镂雕的罩屏后头忽然钻出个人影,唬得箫娘连滚带爬由席泠腿上下来。抬眼看,是新买的丫头,伶伶俐俐地模样,在跟前福身,“老爷太太,吃饭了。”
箫娘将席泠的手臂摇一摇,“别睡了,吃午饭了。”
园子里买了厨子使唤,从此后不必箫娘与柴米油盐打转。她有些不适应,心里也有些空,果然是享不了福的命。她朝窗外瞧,丫头们还在进进出出的摆饭,还不急,她先认认跟前的丫头,“你是叫什么来着?”
“回太太,叫素心。”
这素心也是这回南京城里被罢的官员家里的奴婢,好巧不巧,云侍郎家出来的,大户人家的丫头,很是懂规矩。箫娘上下看她,纤细的腰身,粉荷一样的腮,水汪汪的眼睛,梳着蓬松的头,格外风流。因问她:“你几岁了?”
“十六。”暗暗地,素心低垂的眼瞥了席泠一眼。见他揭了脸上的帕子,仰正了身。她又把脸稍稍抬起两寸,望着箫娘,“今年整十六。”
“噢,有什么家人没有?”
“父母健在,有一位哥哥,胡混着。”
“那阖家是靠你度日了?”箫娘点点头,抱着双膝,“怪不容易的,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是给人做丫头。说起来比你还不如呢,专管的是门内外传递东西的活计,成日奔进奔出的,倘或递错一句半句话,就要挨主家的打骂。”
素心听见,乍惊后只剩了满心的羡慕。人家做丫头,做成了个府丞太太,这像个梦,引人遐想畅望。她腼腆地笑一笑,“太太好福气,不像我们似的,一辈子就只能是个丫头。”
这马屁拍到箫娘心坎里去,笑嘻嘻地搡她的手,“我从前也不敢想呢,命嚜,难讲呀,保不齐哪天你也做了太太呢?不要灰心,有些事情,你要想它,才有点念头。你不想它,老天爷不晓得,如何成全你?”
正说到此节,席泠一把勾着腿弯把她抱起来,往花雕罩屏外头走,“话窟窿似的,吃饭去。”
箫娘惊着臊着,在他怀里挣,后头又咯咯笑起来,春莺一样的声音阗咽在廊外。素心也惊臊了一会,等回转神,眼瞧着席泠抱着人打窗户外头滑过去。
她心慌意乱的,把手心里的汗在裙边蹭一蹭,也借势蹭平一颗悸动的心。
往后连着两天,晴芳领着箫娘把从前往陶家来没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这时节菡萏生香,药田正艳。按南边的园子,栽种的花以绣球,夹竹桃、桂花、山茶、海棠繁多;林木又以银杏、榆、槐、柳杉、梧桐居多。
轩馆楼台,水榭林舍,一遍遍走下来,箫娘倒长了许多见识。与晴芳感叹,“谁能想到,从前往这里来打秋风,如今倒成了我的家了。”
两个人绕过一座小小的九曲桥,就地推开一间水榭,临窗坐着瞧外面的景致。底下是一片绿池,浮萍间畅游着各色鲤鱼,对面太湖石假山下种着柳杉,绿荫摇在假山上头,像个金色的幻梦,不大真实。
从前的情景都摇在这个梦里,箫娘忽然有些孤寂,把下颌搁在臂弯里,枕着潮热的风,“你晓得辛玉台哪里去了?”
“你不知道?”晴芳理着裙,噙着怅惘的笑,“先是仇大官人没了,她与仇家的人一齐被收监。原是等着朝廷里发落的,谁知她在大狱里头发起疯来,一头碰在墙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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