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回首又将停灵的棚子望一眼,见那一排排白蜡在阴霾的天里,照得辉煌而寂寞。
晚夕她就做了个梦,梦到仇九晋喊他,她跟着那温柔缱绻的声音又走到这树底下来。不知几时圆,仇九晋由树后出来,穿着蓝灰的圆领袍,望着她笑。
梦里临近黄昏,金黄的夕阳落在那棵树底下,仿佛是一座千年的古城,承载所有回忆的残垣断壁都被风吹成沙,漫天扬着。两个人笑一阵,始终无话说,直到彼此笑出泪来,箫娘才醒了。
席泠听见她哭,下床点亮床头的银釭,坐在床沿陪她,却不说话。
等箫娘哭好了,爬起来偎在他怀里,“我有件事,软玉也被押着呢。我想,她是个小妾,说到底,就是个下人,纵然仇家一众人要杀头,也杀不到她头上去。那些仆婢下人,大约都是充公贩卖的。咱们落后不是要搬家?等发落的旨意到了,赎她出来,横竖咱们搬家后也是要买下人的。”
“这事好办。”席泠抚着她的后脑,打算着,“仇家的人口现被押在府台大狱里,我叫差役去打听着。”
屋里仍点着炭,暖烘烘的,将箫娘的泪渍很块烘干。她好似泄尽了缠绵的闷郁,心里一霎畅快起来,窝在他脖子上咯咯地笑起来。
席泠看她沉郁这些天,也有些闷,此刻兜揽着她睡下去,“为什么笑?”
“不晓得,”箫娘把灯望望,把他望望,“松了口气似的。”
席泠便也觉松了口气,“大约过些日,我任府丞的扎付就要到南京了。”
箫娘趟在他底下,中间悬着段空空的距离,容得她高兴地捶床,“好事情!这才开了年,你就要升官,保不齐一年都是喜事呢。”
他俯低了亲她一下,翻身躺回去,笑脸在光晕里一点点地岑寂下去。窗外是亏缺的月,一寸一寸地爬上来,弯弯的,像个冷笑。
流光一转,已是将近三月,各人上任的扎付下来,柏仲任的府尹,何盏升了都察院佥都御史,席泠也果然任了府丞。倒是何齐比他们都要一鸣惊人,填了云侍郎的缺,做了南直隶礼部侍郎。
虽然说打迁都后,南京城少了好些封礼祭祀的差事,一应交付了北京礼部。可到底也不简单,进了南直隶礼部,往后少不得就顺理成章调任北京。
席泠想着林戴文说的,以后闻新舟调进北京,要举荐他升任南直隶户部侍郎,更是不得了。南直隶户部又与礼部不同,这是管着江南一应财政的大事,可不清闲。今番和往后既然都受了林戴文的恩,少不得就要登门拜谢。
趁着县衙的事情交托出去,府衙那头明日到任,席泠便趁今番的空闲,往林戴文别馆里拜见。林戴文连轴转了个把月,很有些疲态,又因事情了结,愈发懒洋洋的姿态。歪在椅上,指给席泠座:
“你们到任的扎付下来,旨意也下来了。皇上的意思,是将仇通判与云侍郎押进京由三法司定罪,其家人听后发落,一干仆从充公发卖;元澜撤职退居原籍,永不再用;至于陶知行,阖家往西南流放五千里,不服役,一应家财充公入库,一干仆从也是充公发卖。”
席泠倒有些意外,“内阁竟然没给陶知行判个秋决?”
“流放与秋决有什么区别?”林戴文笑笑,摆摆袖,请他吃茶,“凭一双脚,扛着几十斤的枷号,日行八十里,就是大罗神仙也走不出条生路来。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几时拜任?”
“明日到任。”言毕,席泠立时拔座作揖,“今日来,正是来谢大人提携之恩。”
林戴文悠哉悠哉地刮着茶碗,并未看他。席泠顷刻领会,自行坐了回去,“事情办完,大人就要回苏州了,一应行李带着已是十分繁琐,卑职未敢添烦,等大人回去,府上会有卑职奉上的一点南京‘特产’,还望大人笑纳。”
林戴文笑了笑,呷了口茶,绢子摸来讲胡须连嘴搽一把,“你客气,好好干,方不辜负我的苦心。”
说完这一椿,他将绢子丢在几上,提醒了一句,“你这一到任,虞家‘招抚’你的意思只怕也要摆到面上来了。不过现如今你是应天府的府丞,四品大员,他们手再长,也掐不住你的脖子。只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一句,能不与他们撕破脸,还是别弄得太难堪。”
席泠笑了下,未拒未应。林戴文也就不劝了,与他说起些朝廷里的事。
未到午晌席泠归家,碰巧箫娘正欢欢喜喜预备出门。一洗从前阴霾,换了件酡颜的对襟短褂,扎着葭灰的裙。见着席泠问他吃在外头可吃过午饭,席泠讲未吃,她将绢子一挥,“那你往河边吃去,我没烧饭,此刻要出去。”
“哪里去?”
“往好几家去呢!”箫娘嘻嘻地拉他在石案上坐,与他细数,“陈家、赵家、王家,与我有些往来的,都要去!你升官了嚜,我预备着在咱们院子里摆席,请诸位奶奶太太来吃酒。咱们家这院子虽不好,可如今不同了,你做了府丞,她们巴不得把这破院子的门槛踩破呢!”
席泠望她片刻,倏然无可奈何地笑了,“咱们家这院子终究坐不住人,不要请了。况且你请这些太太奶奶来,叫我往哪里去?总不能够叫我个男人,混在这堆女人里,我倒不妨事,只是她们面上如何过得去?”
说话间,箫娘已经瘪下嘴来。这么大桩扬眉吐气长脸面的事情,叫她悄么声息的,她可有些为难。席泠见她不高兴,又道:“你若一定要请,等咱们搬了房子,一并连乔迁的席也请了。到时候宽宽敞敞的,随你去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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