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连一贯从容不乱的席泠也不由面露喜色,拔座起来郑重作揖,“卑职多谢大人提携之恩!”
林戴文稍稍颔首,手抵在额角,别有深意地睇着他,“我看重你,你也要对得起我才好啊。我朝皇上举荐了你,皇上应下,那是皇上信得过我的圣恩。底下,你可千万别辜负我一番信任。”
席泠当然明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尤其当今官场,哪里有不为索求的施恩?可有些话不好说破了,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彼此还是奉公克己嫠不恤纬的忠臣良臣,倘或捅破了,免不得都有些面目可憎。
他只晦涩地笑应,“卑职受大人如此提携,自然不敢亏了大人这位‘伯乐’。”
林戴文心领神会,忙又客套地摆起手来,“言重言重,你若不是‘千里马’,哪里来的伯乐呢?这一桩案子,你不单为朝廷追回粮银,连陶家……不说了不说了,前头设了筵,咱们挪去用饭,大约闻新舟与何家父子也该到了,咱们席上好生计较一番年后抓人定案之事。”
席泠忙来搀扶一把,微微折低了腰。林戴文斜眼睨他,见方才那个巨大的喜讯业已沉没在他眼中。
他就高兴了那么一瞬间,一瞬间后,又是这副惯常贵贱不屈的模样,真是叫人看不穿。
第60章 朱门乱 (十)
不论如何, 能由个小小县丞一跃为四品大员,仍是件值得人高兴的事。当夜席泠归家,预备将这喜讯告诉箫娘听, 几不曾想一推门,院门未楔死, 留了个缝。
正屋卧房里亮着一圈昏昏的灯, 撩开帘子,箫娘瘦瘦的背趴在炕桌上,针线篮子丢在一旁,拿一根莲蓬细银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剔灯芯。
那火苗在她手底下倏明倏暗的,对着窗外模糊的一篾灰的月, 世界也在她手上一下无趣了。席泠心里的喜事随满室空寂的情绪被抛诸脑后,只惦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为什么不把院门栓上?”
他忽如其来的声音像跟线,一下将箫娘的背提起来。扭头一瞧, 那些无趣神色顷刻扫尽,膝盖匍挪着从榻上过来,举起双手。
席泠也就展开臂膀去抱她, 声音放得软和了些, “为什么不栓院门?这样的夜里, 又快到年节底下, 倘或有贼闯进来,你一个人在家,怎生好?”
大约是他难得夜归, 又或是夜灯太微弱, 连炭盆里的火星子都蹦得孤单。天暗得分外早, 她在晚上坐了好些时候, 听着风摇枯树,望着月压东墙。没有簌簌的纸笔响,这些动静格外清晰。
她久不说话,席泠只好一软再软,“怎的?害怕了?”
箫娘在他胸膛里笑了笑自己,端起脸有些羞愧,“我忘了。”
“什么忘了?”
“忘了栓院门,往常都是你去栓的,我吃了面,睡了会,醒了就没想起来。”
席泠搂着她坐下来,“下回可千万记得。”她格外粘人,他只好不撒手,歪下脸捞她的目光,笑了下,“家里连个下人也没有,我不在,就无人与你讲话,把你闷着了?”
箫娘更觉羞愧,她觉得自己真是又做作又矫情,不忍再“放任”自己,推开他下榻,“我瀹茶你吃,杏仁茶好么?”
满个屋子窸窸窣窣热闹起来,炭盆烧得更红火,蜡烛窜得更明亮,桌椅月窗都似活过来。连瀹茶的小炉也活了,跳出枚火星子,将她调皮地咬上一口!
她捂着手背喊了一声,痛也是细细的快乐。席泠拽过她的手瞧,摩挲两下,“不妨事,就是个火花。”他分开膝,握她的腰拉她在膝间,“我自己瀹茶,肚里有些饿,你也抻碗面我吃。”
“你不是在林大人家中吃过了?”箫娘目光潺潺地垂在他脸上,暖融融的迷人。
“说是吃饭,几个大人坐在一处,还如何吃得进?转来转去总是商议公事。”功名利禄这一刻就成了身外物,统统搁浅了,他钻在柴米油盐里,仍旧说的温饱的话,“我下晌出去时就有些饿了,好容易挨到这时候回来。”
箫娘笑嘻嘻点头,“可没有别的,只好用午晌剩下的冬笋鸡脯子肉做面上的浇头,你吃不吃?”
“吃,你灶上多点几盏灯。”
初冬夜里,厨房四下里簌簌漏着风,但柴火烧得旺,箫娘半点不觉冷。她在各处一连点了五.六盏灯,把院子也照得朦朦胧胧的发黄,与窗户上那圈黄光暖烘烘的烛光相映着。
吃了面洗漱,席泠才想起将待升四品府丞的事情告诉箫娘听。箫娘正铺床,闻言乍惊乍喜转过来,“府丞?就是应天府里的二老爷?!”
席泠正在榻上翻书洗脚,见她双目锃亮,就搁下书嘱咐,“你可别一高兴,又赶着到处去显摆。这事情还没个准信,林戴文上疏北京,得瞧皇上的意思。倘或皇上不答应,这是就只能作罢,若应了,也是明年夏天的事情。”
箫娘笑得合不拢嘴,忙用手捂着,连番点着脑袋蹦跶过来,“我这回保管不在外头说一个字,连晴芳绿蟾也不告诉!我发誓!”言毕郑重其事地举起手。
席泠发笑,拉她坐在腿上,“你可千万要听话,有些事情,等我到任那日,不怕没你显摆的余地。”
惹得箫娘畅想一番,到那日,甭管上元县还是江宁县,多少太太奶奶赶着来巴结,只怕连辛家也少不得来奉承她。得意起来,两只干干净净的珍珠粉绣白玉兰的睡鞋便悠哉悠哉晃荡起来,一不留神,啪嗒,晃落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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