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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箫娘打着哈欠,不以为意,“做新郎官还不高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向来不是你们男人的得意时?”
    或许是白日劳累,在这软绵绵的夜,仇九晋隽雅的脸露尽疲惫。他把脑袋靠在架子床的屏罩上,轻轻叹息,“只有跟你一起我才觉得意,我仍是我,能为自己做主,也能为你做主。”
    可是箫娘已经把她的喜怒哀乐与心跳交给另一个人主宰了。她忽然心虚,越心虚就越想逃,“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堂堂县尊大人,又是那样的家世,怎么就不能自己做主了?你都不能做主,那我就该着任人摆布了。”
    仇九晋拉着她往床沿缩过来,两个并排坐着,这架势,显然是要谈些彼此都避忌的话题了。
    他瞩目着箫娘,她穿着绛紫的鲛绡寝衣,髻发睡得凌乱,惺忪地下坠,像她这个人,好像什么都在意,又什么都不在意。
    他看了一会儿,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温柔地摩挲她的耳垂,笑了下,撕破他往常竭力在遮掩的真相,“你懂的,只是装不懂。我有什么呢?我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做主,我只是个傀儡,外祖父的、父亲的、母亲的、整个仇家的……倘或我能做主,我就要娶你……”
    说到此节,那笑渐有些功败垂成,“不晓得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箫娘侧睇他一眼,依旧回避,“良贱不可通婚,你忘了?”
    其实仇九晋心里早有了答案,他没那么愚蠢,当已过去的、无数个这样的夜,月光如一捧清水,洗净他们中间横着的那些看似芜杂的问题——
    他无奈的婚姻、他们贵贱之分地位、软玉那个可有可无的丫头、还有令他头疼令她欢喜的金银富贵……
    洗净这些,他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再爱他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他把这些问题摆在他们中间,用来掩盖她不是人变了、而是变了心的残酷事实。
    可到这一天,他忽然不想再遮掩,他已经有感觉,箫娘的精力快要耗尽,他们将迎来一个破碎的结局,他不想碎得太难看。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重得像叹息,“对我诚实一次吧。今天所有人都来贺我,我知道他们都不是真心,只是假装客气,连我自己也是假装欢喜。你就对我真一次,像从前那样。”
    忽然一阵东风,一番夜雨,雨滴频频敲窗,愈显得寂静。
    他以为箫娘不会再开口,谁知她又出声,嗓音格外清冷,“你讲这话倒不错,咱们都是假装。你假装你还是当初的模样,我假装还爱你,骗点好日子过。”
    说起来,箫娘就像松了口气,原来承认不爱他是件轻松的事情。一轻松,她就笑了,含着微微嘲讽:
    “装也装不像,我成日就惦记着算计你的钱。不瞒你,你不给我现银子,我就想法子多要些好料子好衣裳去典银子。有一天,我坐在榻上数钱,数着数着,发觉我对你已经没有几分真心了。从前咱们在一起时,你从背后变串糖葫芦给我我都能高兴半天,如今你给我五十两现银子我还心里怨你不够大方。”
    她越笑越清醒,远处的妆镜里映着她的脸,像掠过飞花,美得虚无,“阿九,”她像那年站在四下无人的月洞门下那样喊他——
    “阿九。”
    那年,她娇滴滴地背着手,青鬓碧鬟,春裙明艳,故作羞涩地别开眼,“你散学归家,路上给我买几团彩线,各色的都要,我打个络子你笼扇坠子。”
    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匆匆拔腿回来,转身太猛,险些跌了个跤,趔趄着跑回来捧着她的脸笑,“家里不是有?何必外头买?”
    她由背后伸出手,拖着他的手,将一把铜钱放在他掌心,“不要府里的,府里是你家的东西,不算我送你的。用我的钱去买,买来我打了,才算我自家送你的。”
    “小猫儿,又计较起这个了。”他把手阖拢,用力点头,“成,你等我。”
    到如今,朝言夕改,箫娘歪着脸,烛火映得她又温暖又残酷,“阿九,我在变,你也在变,大概世事就是变幻万千,此刻想想……”
    说着,她吁了口气,像是释然,“做什么不敢承认呢,做什么非要迷执从前?如果你永远不找我,我永远不回到你身边,大约我们对彼此都还有点惦念。现在好了,磨到如今,什么都磨成了灰。”
    仇九晋原本想反驳,可听完她这箩筐坦诚的话,他发觉他有些无能为力地词竭。
    但关于他为什么要补全从前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思量,大约是从前,他可以自由爱人,自由爱她,他有一份完全不受摆布的情感。
    想到从前与如今天翻地覆的改变,他有些匀不过气,便张开嘴吸了一口稀薄的空气,萦绊在胸膛,不轻不重的,是旧欢如梦的遗憾——
    很遗憾,他们没跨过俗世光阴,尽管他想要轰烈超凡,也只好无奈地被红尘吞噬。雨水淅沥沥地浇在窗外,但他们干燥的心田,早没法枯草再发。
    夜雨初停时,已见天光,绮窗外隐约烟罩雾蒙。朝来啼莺,铜壶残滴,伴着屋内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场春梦终于迟到地迎来该破碎的结局。
    箫娘打点了些衣裳,扎得个大大的包袱皮,身契、一应常戴的首饰、及攒下的银子都搁在妆奁里头,狼狈地抱在怀里,掮在背上,最后朝床上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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