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以前,娘子们到了这种地方,多半会束手束脚,不敢多动弹一分,生怕露丑。
然而今日屡次从鬼门关挣出,见了几多生死之事,反而将以前那些说不出的重重顾虑、看不见的层层规矩,都看得淡了。
身上所穿,是极不合体又十分别扭的男子袍服,头发虽然在马车上彼此帮忙梳理,看起来仍旧不怎么规整,脚上甚至还是光着的,脚趾甲盖里还有水渠里头带出的淤泥。
看上去比平日更不体面,然而几十个娘子三三两两,彼此携手,都高昂着头,走入酒店。
众人到了二楼,楼中已经备下数桌席面,一人一碗热粥。等众人坐下,茶饭博士开始上茶,传菜。
娘子们在暗渠中忍饥挨饿,每日所食,无非是残羹剩饭,仅仅果腹而已。此时见到各种精美热菜,香气扑鼻,无不食指大动。
正要举著,九娘站起来,举着手中酒杯,哑声道:“各位姐妹,我们今日终于能够走出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坐在这里,享用这等美食佳肴。可我们不能忘掉这一路牺牲的姐妹,这第一杯酒,祭奠陈春娘、云花、煎果子、小鸟……”
她一一说出那些埋骨渠道中的娘子名字,每一个名字,或真或假,都曾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所有娘子都站了起来,恒娘与阿蒙也站起来。阿蒙已经听恒娘说起无忧洞的情形,听到九娘沙哑的声音,吐出的一个又一个名字,心中不禁凛然。
她是上位之人,感动之余,总不免揣摩人心。
无忧洞这场娘子逃亡之路,盛九娘可谓成功的关键。她为娘子们取名,激起她们的自我认知,进而燃起她们求生的意念。
又将周婆言作为救命稻草,大加宣扬,鼓励她们去拼那一线渺茫的活命希望。
又预先反复推演,遇到何种情况,如何对待。一一详说分明,这才能做到一路上行止有度,进退得法。
最厉害的,是她竟能让人有效死之心。娘子们本是一盘散沙,最后竟然做到了坚拒诱惑,没有一个人接受贼人的收买。
遇到危险时,更是无一人贪生怕死,拖累姐妹。这等动员人心的能力,简直如同魔法一般。
这是,天生的将才。
等九娘念完所有牺牲者的名字,众人一起将杯中酒酹于地上,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哭泣声。
九娘又倒一杯酒,这一回,却是咧嘴而笑,豪气自生:“如今我们终于活着出来,再世为人。说好了,我们要替云花看云看花,要替煎果子吃好吃的,眼前便是世间好物,大家敞开肚子,好好享用!”
阿蒙也笑道:“大家先吃东西,院后有浴堂,已经备下热水皂团,干净衣物。吃饱肚子,便可移步后院沐浴洗漱。洗掉一身晦气,从此一生顺遂。”
娘子们都笑,有人忍不住,拿起筷子开始吃喝,也有人轻叹:“如今这一刻,竟似做梦一般,可梦总有醒时,到时又该怎么办?”
旁边一人接口:“姐姐想恁多?眼前有一时受用,便先受用。以后的事,谁能说定?”
“正是,昨日,前日,我们可能想到能有今日此刻?”
众人说着,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便有忧愁未来的,也不免为之感染,暂将忧虑愁闷抛诸脑后。
恒娘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吃东西,拿着筷子,竟似在走神。阿蒙悄声问她:“怎么了?”
她放下筷子,低声道:“我在想,周婆言该怎么做,才能保全这些娘子?”
阿蒙神秘一笑:“你先吃饱这顿饭,便有分晓。”
恒娘狐疑地看她,见她一挑眉,显然一副不打算就说的模样,只好姑且信之。
这餐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娘子们分头入浴,换好衣服,坐在二楼,围着火炉,彼此帮忙,拿布巾擦头发。
此前众人在黑暗中相处一年半载,虽然彼此声音早已无比熟悉,各人面貌此时才得见全,又是一番嬉笑议论。
阿蒙下楼,去与宗越交代什么。等她上来时,身后跟了三五个头发花白的娘子。
二楼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几个大娘身上。阿蒙也不说话,也不介绍,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让大娘们自行上前。
那几个大娘站在那里,一双双眼睛急切地在对面娘子中搜索。
然而这几十个娘子如今穿着一模一样的细绸绵袄,头发都披散着,看去似乎没什么区别,一时半会儿,哪里认得出来?
直到一声怯怯的「阿娘」响起,一个刚刚洗漱完的娘子朝她们走了一步,其中一个大娘眼睛骤然一亮,踉跄几步抢出,喉咙里嗬嗬堵了一会儿,才怆然叫出来:“金柳,你是娘的金柳儿!”
那女子一下子恸哭出声,冲过去抱住她。母女俩搂在一处,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
这下子也给了其余大娘灵感,朝着人群叫着自己女儿的名字:“七儿,七儿,张七娘,娘来接你回家了,你出来啊!”
“秀娘,崔秀娘,铜骆驼巷的崔秀娘!”
崔秀娘出来了,与她娘抱头痛哭。张七娘却始终没有人应答。
盛九娘走过去,与那呼唤张七娘的大娘低声说了几句话,大娘颓然失神,目光茫然:“真的没有?那我的七娘去了哪里?”
盛九娘安慰她:“她不在我们这里头,兴许也是好事,多半是自己走丢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找回来,孝敬你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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