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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杯微微轻响,她低了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声音如同做梦一般:“那日,她就在我怀里,我拼命搂住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她总是从我怀里往下滑。她好轻好轻,像一根羽毛一样,一点重量也没有。
    那时节,她笑着跟我说,阿娘,别生气,我不愿为人妇,终身看人脸色,汲汲后院方寸之间。
    容我归去,归去,自有逍遥天地。她阖上眼睛前,念的最后一句话,是「飘飘似欲乘风去,去住瑶池白玉台」(明?叶小鸾)。”
    九妹走了过来,靠在三娘怀里。这次三娘没有催着她回去练字,默默抱住她。
    恒娘想要替袁夫人换杯茶,却被她死死抱住,不肯松手。只好作罢。
    袁夫人抱着那茶杯,眼睛也不看人,只是怔怔盯着桌面,轻声细语:“小鸾逝后,纨纨为她出嫁而做的催妆诗才刚刚做得。噩耗传至,痛不欲生。回家哭灵之后,哀痛过甚,于两月以后,也追随妹妹去了,临去之时,低诵佛号,终年二十三岁。”
    “小纨目睹姐妹相继离世,哀恸逾恒,终夜不寐,回忆过往,以姊妹昔年诗歌游乐故事,写成《余欢记》。书成之日,大病三月,瘦骨支离,几至濒死。若非幼女前来哭唤,只怕也要随她姐妹而去。”
    九妹想起自己的姐姐,眼睛眨一眨,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纨纨逝后,年年寒食中元,她的夫婿未曾来祭奠过一次,未曾来化过一页纸钱。可怜纨纨萧然一榇,没有归处,只能停灵于娘家。十年之后,待她夫君狎妓之余,酒醉落水而卒。夫家方来了人,迎回纨纨,与她夫君合葬。”
    “小纨病愈之后,回到夫家,自此戒断荤腥,潜心礼佛,为姐妹往生祈福。”
    “我记得,纨纨是我第一个孩子,自幼得足全家宠爱,在家时,诗中全是一派‘寂寞小庭春去后,倚风含笑索新诗”的娇俏,「古今摇落尽,流水独滔滔」的豁达。她去后十年,夫家来扶棺,顺路送回她婚后笔墨,我一一检视,竟是通篇的「听秋声、萧瑟夜蛩清,心如死」,「病骨支离,年华屡换,罗袖长啼血」。”(明?叶纨纨)
    恒娘于诗句不甚精通,却也听出其中凄苦自伤的味道。三娘雅爱诗文,听到这些词句,更是心中摇动,举袖拭泪。
    袁夫人却没有落泪,她眼睛干涸,如枯井一般,望着恒娘:“我的女儿,个个都学了诗书,才华卓绝,慧思明巧,不下男子。可我哪里知道,这不是爱她们,却反是害了她们。
    她们若是与世俗女子一样,柔顺庸碌,无才无思,只以夫君后宅为念,此时应已儿女绕膝,一辈子平安顺遂。”
    放下捧了半天的茶杯,伸过手去,一把抓住恒娘手腕。
    手指枯瘦,却如山鹰一般有力。
    她死死盯住恒娘眼睛,一字字说道:“文章才藻,非女子事。你想开女学,让女子入读,不是为她们发声,反是害了她们终身。”
    门外一阵嚷嚷声音,恒娘抽出手,返身拿了一袋钱,出门查看,原来是老宣领了军巡铺的人来。
    巡警见并无异状,顿时恼了,骂着老宣戏耍官差,要把老宣锁拿问罪。老宣急得跳脚,赌咒发誓。
    恒娘陪着笑脸,给官差们散了厚厚一笔跑脚费,方才打发了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宣进了门,兀自气得粗声骂人:“不知是哪来的破落户人家,荒庙里癞神,下次让我碰到,非……”
    话没说完,看到室内有女客,连忙闭嘴,拉了正抹着眼泪的九妹,小声跟她打听。
    恒娘重又坐回袁夫人对面,迎着袁夫人固执的目光,缓缓道:“夫人后悔让孩子们读书,我一生最大的悔恨,却是未曾有机会读书。我的悔恨,与夫人的悔恨,并不相同。”
    手慢慢在桌面握紧,凝视着袁夫人,问道:“可我的悔恨,夫人的悔恨,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令爱她们,可曾后悔?她们,若是有机会重来,可愿做个无知无识的人?”
    “她们?”袁夫人空茫了一下,轻声自问:“她们可愿庸碌一生?”
    恒娘又问:“也不用问别人,就问夫人,你可愿意重来一生,做个无知无识的妇人?”
    袁夫人一怔,几乎是瞬间脱口而出:“不。”
    恒娘不再开口,看着她脸上慢慢浮起恍然的神色。
    “可,可是。”袁夫人张开口,却声调艰涩,难以成句,“她们,我的女儿们,难道是命数如此,不甘庸碌,就只能寒月凄风,归葬诗魂?若是天下女子,都如小女一般,因为识了文字,成此薄命之相,岂是文章之福?”
    宣永胜已从九妹口中探问出大概来,听了这句话,不禁感慨附和:“由来诗词一道,大不宜女子。你看这世上,作诗作词的男人多了去,也没见几个男子吟成个诗疯子,把自己伤心死的。
    女子就不同,大儒有言,女子天生不通道理,只知道情爱。
    一旦沾染上文字,很容易被那些伤春悲秋、才子佳人的情感诱惑,把自己给绕进去,再出不来。所以若真是为女子惜福养身,就该只让女郎们学些孝经女则,不叫她学诗词,就是这个道理。”
    袁夫人与三娘听得一怔,竟觉得他这番话,似乎大有道理。
    “放屁。”
    两个清清冽冽、响响亮亮的字眼,从恒娘口里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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