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还我银钱便直说,拐弯抹角的……”方才掷钱那人笑道。
“哎,那倒不必,我可得逮住这个机会好好欣赏,呆会儿下了宴我便出街去钱庄里兑些现钱出来,”那人瞥了眼刘呈,笑道,“看看刘大人这心思比女子还精细,竟然还花心思给铜钱裹层衣裳……若是为了有别于从前钱式,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你这留意处才是奇怪,铜钱能兑了物便是,和它什么模样有甚的干系。”也有人忍不住反诘道。
“说的是,”那人接着道,“我就是随想随说……想来陛下擅文画,说不准就是这点设计正讨了陛下欢心,我也是心羡刘大人能有如此巧思正中人心……”
这几人说话声响也不大,可钻进上面几个人的耳朵里头还是绰绰有余。
刘呈原本同一旁人追旧闲话,但右手侧太子处都似因那边言语停了声音,再强撑作听不见也并无意义,只得沉声打断那几人,道:
“之所以镀以红铜一是为从各处钱庄收拢的铜钱大多已为熔炼成型的,若是再重新按照五铢准制重造,耗费工时耽误百姓用度不说,在钱两实际所需和原本重值间的差度就不好填补,届时只怕还要专门拿国库中的银两给钱庄补足这个漏洞。因此只得另辟蹊径,寻红铜镀其边层,正好可按照五铢准重衡量,也便于再更新城中已有铜钱,辨别亦是方便。”
“董兄吃了酒,便是胡言也得注意着分寸。”
刘呈眼色冷下几分。
那姓董的门客被当宴点了名,自然挂不住脸面,便要反言发作,一旁有个长须年长的门客拦下他,道:“董贤弟喝口清茶醒醒酒……不过方才刘大人所言的确是精到,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可见也不易得很。”
“……您老谬赞。”刘呈僵硬道,仍不免朝姓董那人看一眼。
倪从文旁观许久,此时也出言道:“刘呈你也不必自谦,本官亦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才干,当初本官也只是见你行事稳重规矩才遣你去东宫,若当时就知你在财务中的长项,本官早将你荐往户部,也不至埋没人才。”
“相爷如此言说只教刘呈惶恐不安,”新任官员一怕反讽揭短,二惧盲目捧吹,他是没想到一次小小庆宴上还能连遭此等事,畏缩道,“……下官也只是略翻了翻前朝旧史,才得了启发。刘呈愚钝,并非有何显事能才,只是巧遇上此事才得机尝试,还请相爷万莫折煞了下官……”
他这番惶急自贬,也教挑衅那几人失了兴味。
倪从文笑道:“你莫慌张,才干本就是历事多多磨炼而成的,你前途大好,踏实做事为上。”
“谨记相爷教诲。”
小小一层波浪并不影响整宴氛围。
帘后延请的乐师奏鸣笙弦,有碧蚁欢伯作伴,不一会儿便又是分觥献斝的兴至场面。
在座人皆是同倪从文相熟交好,知其平日涉谈政务时虽有威严在身,但于私下玩娱不端架子,也任凭其他人偶尔的插科打诨。
倪从文不时同太子相谈两句家事,一顿餐饭下来,竟也其乐融融的很。
刘呈官位按制不过从六品,此次铸钱一事出了风头,加之跟随太子后参为东宫官员入府为客,这才引了上座。因而其在筵上也时有拘谨难言之处,只一小番闹剧后,众人对那赤铢也不再多言,凡有话题引至其身,座上众人只得夸赞一句相爷慧眼识人,择了如此人才。
但有心人真要细思,这赢家到底是落在了倪从文的头上。
钱监无论如何管制,具体的铸钱过程仍是有漏隙可寻。且看上一任钟官邹清海自被斩首之后抄家时,家中余钱为何便可知,这尚且还只是他手底可见的一部分,若是连带着孝敬内侍省中人的数目,不知又算得上多少家的余粮。
而钱监一旦归拢,也即倪从文一下将户部同此两个油水最大的地方置于手上。尤其户部侍郎尚是京中富商袁氏家子,此次打击的不仅是内侍省中人,连带着平日同其勾结不断的富商也在朝廷施压中理所应当地妥协让步,主动以钱庄统协权作赔,方免了更进一步的强力威迫。因而朝中那些商贾出身的官员也不敢此时冒进,一来的确心虚自己错处,二来亦不免停步观望风向,一旦有风吹草动,也不是只有内侍省姜华这一棵树可供依靠。
酒阑宾散,众人各自去偏房领了自家亲眷回屋。小厮侍者进屋清扫整饬,倪从文亲自送了太子入轿,而后亦进了内室更衣休歇。
待到午后时分,管家定点在门口低声提醒道:
“老爷,到时辰了,您该起了。”
门里传来响动,许久,听屋内人问道:“承志可回了?”
“大公子午歇时便回了,现在书房中。”
“唤他现在过来。”
“是。”
少顷,倪承志疾步而来,敲门入屋。
倪从文已更衣坐在堂内,下人奉了清茶供其润口,见他过来,随口道:“工部近来又添了新难?怎么这些日都见你如此忙碌?”
倪承志在其父面前不敢暴露心中怨叹,但面色止不住的惫劳仍旧显其兴致不佳,顺声答道:“劳父亲挂怀,疑难称不上,还是从前的事拖着未决,这些日子才没能赶得上按时归家请安。”
“礼节都是琐务,你忙正事要紧,”倪从文道,“什么事儿呐……若是实在为难,为父帮你一把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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