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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里春秋(7)
    张副官前脚刚回到甜辣椒的房间外,后脚就有人说阿甫要见他。他觉奇怪,便又调转脚步回去。见了阿甫,他坐在床上出神,张副官轻咳一声,阿甫才回过神来。然而,他看着张副官的眼神却很怪,又淳朴,但又可怕。张副官警觉起来。
    “你来得真快。”阿甫说。
    “有什么事?”
    “哦,哦。”阿甫却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朝张副官打量,这室内的豆大的灯火,增加了氛围的诡谲。
    “给我叁百个大洋*吧。对你来说肯定不是难事。”
    “阿甫,为什么突然要叁百大洋?”
    “我还没有说完,你给我叁百大洋,然后放我走。如果你不答应,那么等脉生少爷回来,我就会把你和太太的事,全都告诉他。”
    张副官一愣,故作漠然。“什么?”
    阿甫眼圈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别的,他此时颇为愤然:“你和太太偷情!”
    张副官屏住了呼吸,忽而轻轻一笑,然后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料想的冰冷口吻,道:“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阿甫却吓了一跳。张副官总是温言良语的,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一时之间,他没了把握,只怕是自己弄错。毕竟那时也隔得很远,看得并不真切。于是他瞪大了眼睛,只是瞧着张副官,并说不出什么话来。
    张副官到底心善,不想吓唬他,放缓了语气说:“阿甫,你怎么也学起勒索来了?你要叁百大洋做什么?”
    阿甫虽然不确定,可是,一种强烈的愿望支使他必须拿到这些钱,他自己攒了那么久,也只是十个大洋。“我才不是勒索,你就是和太太偷情!我都看见了!”如果阿甫脑子再灵光一点,他也许能推断出,根本就没有什么流氓混混,金萍串通他们也根本是子虚乌有,而背后的真相,就是他现在所说的,他们偷情,可他只想到一层,并没有把背后的关节打通,这在他生涩的表情上展现得一干二净。所以,尽管他说狠话,却是浮的。
    “那你说说看,我们如何偷情,何时、何地。”
    “就……就是上个月,在太太……甜辣椒自己家,我带金萍去偷看,就看到你们在房间里,窗帘没拉,衣服没穿,你在……你在摸她!”
    张副官知道,阿甫确实看见了。然而,阿甫虽然看见了,却看见得太早。那时,他和她,真的没有什么。可却不能这样辩驳。因为这个角度,很容易滑向“后来”。
    “阿甫,你又怎会知道太太原来的住所?”
    “我当然知道,是黄包车师傅告诉我的。”
    “什么黄包车师傅?”
    “黄包车师傅就是黄包车师傅,有时我攒了钱,碰见公馆放公假,我会叫黄包车给金萍坐,让她出去玩、买东西,我就在后头跑!黄包车师傅都笑话我傻小子,但我知道他们对我好!每次都少收我钱!他们以前拉过还不出名的甜辣椒,知道她家住在哪里,我又知道金萍喜欢甜辣椒,特地打听了来的。”似乎是回忆起与金萍短暂的美好,阿甫又悲伤起来,用手揩着眼泪鼻涕,“金萍坐在黄包车上,我看着她头发丝都飞起来,真好看呵!我那时就想,我一定要给金萍买一辆黄包车,我天天拉着她,去她想去的地方。”……似乎说远了,但是张副官没有打断阿甫。并且,张副官瞬间明白了阿甫的用意,他绕开了话题的中对他而言的关键,转而说了对阿甫而言的关键:“阿甫,你问我要叁百大洋,是要去买一辆黄包车么?你要我放你出去,是要去金萍坟上么?”
    阿甫一时间愣住了,片刻后才磕磕巴巴说:“你、你怎么知道。”
    “阿甫,你的用心是好的,你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我也会帮助你。而且,一辆黄包车用不了叁百大洋,你是不是还想着帮金萍好好修个墓?”
    阿甫忍将不住,大哭起来。
    “这件事情,还是告知太太比较好,相信她也不会为难你,你要告假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让我放你走,我却不能够这样做。据我所知,你是死契,我贸然放你走了,后果是要管家来承担的。而且,你这样孑然一身出去,又能以什么谋生?阿甫,不要太冲动。”
    “你那天,和太太到底在干什么?”阿甫哭着,“金萍也看见了,她的死,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金萍是如何去世,阿甫,你亲眼所见,不是吗?”
    阿甫噎住。
    “至于我和太太,那时,”张副官顿了顿,“那时,我们光明磊落。多余的,我不会再说。”可是,也只是那时啊。“你要告诉脉生少爷也好,又或者,你直接告诉吴将军也好,我都无所谓。只是如果你要那样做,为了我们的青白,我不会给你一分钱。”
    “不行!我必须要买黄包车,我要……我要供到金萍的坟上……让她到了下面,不用走路,有黄包车坐……张副官,你帮帮我吧,我是看错,我不会乱说的,你……你……”
    “阿甫,你冷静冷静。钱,我会考虑,但我是以个人立场同情你,而不是以副官立场封你口,这里面的区别,你须分清。”
    这时的张副官,有一种压迫感,极少展露,却不可反抗的压迫感。因为事关她。
    张副官颀长的影子被灯火拉得更长,笼罩在阿甫的身上,阿甫哀求道:“张副官,你说过,你和我一样……我不知道你爱着谁,但是这种苦,很难受对不对?而且,我的金萍,我这辈子已经……帮帮我吧,张副官。”
    张副官说:“阿甫,其实斯人已逝,你的执着也该放下。逝者怎么会收到黄包车呢?所谓这些事情,都不过是活着的人为了使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不必说成是为了逝者。”
    阿甫听不懂。
    张副官叹了口气:“如果你要我帮你的话,今夜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再说。”
    他把阿甫留在身后,想的是阿甫刚才说,这种苦很难受。他想,他却不觉有多难受,至少,他还能在她身边。可对于阿甫,金萍是真的不能再相见了。想到这里,就真的想帮帮阿甫。
    甜辣椒见张副官回来,不由得问:“去了这么久?你跟阿甫有很多话要聊吗?”
    他能和她站在同一片天空、同一个房中,他们还能这样说话呢。他甚至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踌躇了片刻,把刚才与阿甫发生的事,悉数告诉了甜辣椒。他的声音里大概是不无同情的,惹得甜辣椒连连朝他看,忍不住问道:“张副官,你很同情阿甫么?”
    “我……我是看他很可怜。”
    “哦。那就放他走。叁百大洋?我给他五百个。”
    他没想到甜辣椒会是这样反应。
    “他看见了,不是吗?而且,你知道的,他说的都是真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这样危险的人放在身边以至于提心吊胆,而不是把他遣得远远的呢?至于钱,叁百五百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对他来说却不是,但如果不给他,他会心生怨恨以至于总想着要报复,不如多给他些。”
    “太太,钱我会给他。”
    甜辣椒朝张副官看了看,笑道:“那随你。”见他欲言又止,“你还想问什么?”
    “金萍……金萍真的死了么?她的毒药是哪里来的?”
    张副官是敏锐的,他只是愿意守拙,不代表他真的笨拙。金萍之死其中蹊跷太多,不过是因为吴将军恰有军务离开,否则,不至于这样简单收场。他猜想那大概是两位女子之间的默契,他不该问,可又怕不问,错过了什么,以至于以后变成了突破口。他不想拖累她。
    甜辣椒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近;明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他的心却狂跳起来,他凑过去,感受她喷在耳上的气息:“你陪阿甫去坟上看看,不就知道了?”
    甜辣椒似乎也犹豫再叁,才说:“钱,还是拿着吧。叁百,五百,对我来说一样。可是对你,也不一样。”她知道,他没有那么多钱。须得倾其所有,才能给阿甫。可又何必?这是她的事。
    就像他家里没有热水,没有华美的楼梯,没有洋楼,没有花园一样,他家里也没有五百块大洋。他说他要给阿甫,本是想着,当掉些东西的。叁百,五百,确实不一样。叁百,他当掉一两件。五百,就要当掉四五件。而他总共也就七八件东西。
    可他倔起来。
    甜辣椒也无法,总不能逼着他要钱。这成了什么了?他既不要,那就罢了。可她心里又闷闷的了,原来他那个人,是不能被强迫的。那么,他之前与她种种,是他甘愿的了。他甘愿,就是动了情。可他的情,她现在该怎么承?她任性惯了,这件事,是真的做错了。一时间悔不当初,对他既羞又愧,无法面对,推说要睡了,躲进房里。
    翌日张副官就去典当了母亲的首饰,得了五百大洋。交给阿甫时,他果然像甜辣椒说的,像蒙受了大恩德,对张副官只剩感激,哪里还会提那天的事。张副官又专程开车带他去买黄包车,那车行的总见阿甫来看车却不买,平时对他很不客气,今天见他由军官开车带来,只当是他的兄长,一时浑身拎紧,恭恭敬敬,对阿甫赔上笑脸。阿甫买了车,看着那本该是金萍坐着的位置,一时间泪流不止,而后扳住了车把,嘴里一边呼号着,一边朝前跑去。这是他专程给金萍拉的一趟车。张副官开车在后默默跟着。一直到了金萍的坟上。
    张副官事先替阿甫联络好了做白事的,几个伙计在旁等着,见了他们便迎上来。阿甫一看,那坟头急匆匆做的,只觉坟头周围土很松散,便埋怨蒋嫂子和平南对金萍不负责。把那土刨开,所有人却都傻了眼,只见薄棺打开,里头并没有尸首。这个坟头里,哪里有金萍?
    张副官这时才明白,甜辣椒让蒋嫂子负责这事的用意。蒋嫂子总管厨房,事事不能离她,她是没有功夫在这里多逗留的,定会委托平南;而平南负责采买,也是个要赶时的差事,同样不能花费太久,这就会使得这个坟包很浅。而金萍吃的毒药,应该也是甜辣椒给她的能避人耳目的假药,不过做个死去的样子,待时间一过就又会醒来。
    阿甫讷讷。“金萍,金萍去了哪儿了?”可他随即又欢喜起来,“金萍没死!金萍没死!”他拉着黄包车一路往外跑去,一直叫着“金萍没死”,他那轻松的样子,仿佛拉着的就是金萍。张副官付了钱,打发了那几个做白事的伙计。他看着渐行渐远的阿甫,并没有去追。
    这天傍晚,张副官回到将军公馆,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天气很好,到了这个钟点,天还亮堂着,真有夏天的感觉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季节,他是初夏出生的,由是也特别喜爱夏天。他步伐不由轻盈起来。把事情一五一十汇报给甜辣椒,她只点点头,不多说话。本能就觉得她有什么事。
    甜辣椒头疼得厉害。人都无法思考了。不久前的一通电话,让她那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起来。想要用官能上的刺激来麻痹神经的疼痛,因此,就去拿酒。夏天的阵风从窗户里吹进来。一波又一波无名的花香,把这室内灌满。可她闻着却觉得烦躁,恐惧。
    “太太。”
    他的一声叫唤,她才发觉自己把酒都倒在了杯沿之外。他过来端走了酒杯,拿着帕子擦着。那琥珀色的液体瞬间沾染了他洁白的手帕。他就在她近前。她这时将目光转向他的脸,他的发梢、他的眉眼、他的睫毛。他抬起眼睛,撞进了她的视线,温声问:“怎么了?”
    她难过起来。原来有些事情,真的已经无可挽回。她以为的结束,都暗藏着另一个开始。她的手上也有酒,可她也未曾察觉,突然抬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当看见他的脸因为她手上的酒而弄湿,她才回过神来。
    张副官显然被这动作弄晕了,像在做梦。可她看起来不太对。因此也来不及欢喜,反倒忧心忡忡。一再问:“太太,怎么了?”
    “哦……没怎么。”她努力笑了笑,走神了,又回神道,“替我……替我去买些东西吧。”
    *叁百大洋乃我随意写下,未经考证,不代表其时的货币水平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