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黎夺锦的梦境,这里存有的,一定是他真实记忆中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份记录,就是当时真实存在的。
那张纸上面写着——
“十五日,被宦官追踪,阿镜至城中米油店铺,在仓房边与不知名人对话。
午时过离开。后少倾,宦官悄至,顺迹翻开仓房,捉住一藏匿其中的幼弱少年,将其带走,放弃追踪阿镜。少年身份未知。”
苏杳镜倏地愣在当场。
是小鸟。
她一直告诉自己,小鸟应该是主动离开的,因为她到处都找不到小鸟的踪迹,也没有人报家中孩子失踪的消息。
可是,不是。
小鸟是被她引来的坏人捉走的。
是她自顾自地以为,那个追踪她的宦官,只会针对黎夺锦,针对与朝堂有牵扯之人,可是他却带走了无辜的小鸟。
一个年幼的孩子,被那种深不可测的人带走,会发生什么?
阿镜一直以为自己问心无愧。
可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早就犯错而不自知。
她不仅连累了珠珠,还很有可能害死了小鸟。
若说有罪,她亦是有罪之人。
苏杳镜浑身僵住,她手上的动作颤了颤,她没有办法再当一个理直气壮冷静自持的局外人。
这是阿镜的心结。
原本,阿镜已经在世界上消失,可是在看到这份记录的时候,苏杳镜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阿镜的情绪中,不受控制地切换成了阿镜的人格。
负疚感如潮涌,将阿镜整个淹没。
看见珠珠毫无声息地躺在何娘子怀中那一幕的窒息感,再次回到了阿镜身上。
阿镜心神动摇,整个人的气力忽然消散殆尽。
她看向黎夺锦,眼神中透出一股灰心的悲哀。
那种灰心如同最后一截也被烧断的香灰,灰败而无声,却令黎夺锦有一种一切都即将结束,不可挽回的绝望。
“黎夺锦,到此为止吧。”
她的语气和声调变得平静,沉默。
黎夺锦的招魂,打扰了苏杳镜的平静和新生活,苏杳镜有理由厌恨他。
但是“阿镜”不会恨他。
只会像苏杳镜说的那样,随着时间流逝,疲惫地忘记他。
黎夺锦胸膛狠狠地抽了两下,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修罗魔女褪去了不可预测、充满攻击性的气息,变成了阿镜的模样。
准确地说,是阿镜死前的模样。
如同一朵洁白无瑕的小花落在雪地里,被细雪一点点淹没,覆盖。
“我没有骗过你,哪怕是曾经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真心的。”
“我真心地祝愿你从此心愿得偿,再也没有需要阿镜替你去完成的执念。愿你再无梦魇,再也不必在辗转反侧时想起阿镜。”
“我只是希望你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阿镜。”
阿镜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平静,看起来有种温柔的错觉,但再仔细看去,里面又似乎只是悲悯,和带着生疏的俯视。
如同在佛像面前被凝视。
阿镜走近了一步,慢慢伸手,动作轻柔地拔下黎夺锦小臂上的小刀。
在阿镜的凝视下,血液停止外涌,小臂上的伤口迅速地痊愈,这一切当然不现实,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世界。
也根本就是他们不可能留下的世界。
阿镜抬起手,拇指触在了黎夺锦的眉心,正如从前她每一次让黎夺锦安神,给黎夺锦以温柔心安的心理暗示那样。
黎夺锦在她手下一动不动地停驻,如同被驯化了的野狐。
每当在这种时候,她所说的字句,都像神奇的咒语,会让黎夺锦毫无异议地遵从。
她凝视着他,目光如同从前那般清澈、专注,她开口说:“黎夺锦,永远不要再梦见我。”
梦醒了。
安神香燃到了最后一段,房间里已经被浓郁的香气充斥。
榻腿精雕细琢着名贵花草、流苏垂坠在地的大床上,黎夺锦长睫轻微颤动数回,却许久不愿睁开。
直到眼前除了漆黑,空无一物,黎夺锦才缓缓地睁开双眸。
眼前是雕花床顶,寂静的空气,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眼前的一切都在躁动、旋转,此时却悄然无声。
他缓缓按住自己的肋骨上方,感受着那里的跳动,它们不再疯狂地失序,而是恢复了常人的频率。
阿镜在梦中,将他从一个的疯子,变成了与常人无异的普通人。
代价是,拔除了他花费五年才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种下的毒。
他知道他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梦见阿镜。
黎夺锦摁了摁自己的眉心。
梦中阿镜抚触过的温度,似乎还留在上面,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黎夺锦缓缓地坐了起来,麻木地掀开帘帐。
他推开门,走到外间。
洒扫的婢女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他。
看到他的模样后,婢女愣了一下,接着马上跑出去叫了兰贵妃,又叫了医师。
数位医师又回到了这间卧房里,重新替黎夺锦把脉,问诊。
一个个查过后,面面相觑地互望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确认了什么。
接着面色喜悦地朝黎夺锦、朝兰贵妃拱手道:“恭喜世子爷,恭喜娘娘,世子爷的身子,总算大安了,脉象平稳,正邪相搏,充盈有力,这是心魔已退,大大好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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