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在她背上,隔着衣衫感受到背后xong腔震动,地上瞬时多了几滴血ye,他却没事人一样从容擦去。
江淮的声音含糊,兴许是因为含了血的缘故:“我说的话从来都是我想说的。”
腰肢实在痛,耳边似乎传来了纷杂人声,可是陆舜华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被压得喘不上气,xong口压抑着一股闷气难以泄出,不仅脚底疼,小腿肚子也疼。她不记得自己背着江淮走了多远,只感觉大致是离越人的尸ti有一段路,应该算安全了。
头很晕,眼前若有若无阵阵黑暗,她咬着牙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说过的话都算数吗?”
江淮低声说:“自然。”
君子一诺,言出无悔。
在黑暗侵袭来以前,陆舜华狠狠舒了口气。她快站不住了,一路来的疲劳和提心吊把她压垮,她眯着眼睛看到阿宋仓促跑来的身影,后头似乎还跟着许多人,穿的衣服和她在花灯节时见到江淮穿的衣服差不多。
她很放心地晕过去,在江淮的惊呼声中,没有忘记要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出口——
“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帮我抄佛经……”出了这种事,祖奶奶不会饶了她。
江淮:“……”
她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记得……字迹一定要仿得像点……”
说完,脑袋一歪,晕了。
阿宋带着羽林卫过来,一抬头就看到了陆舜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衣服上满满血污,而江小公子跪坐在她身侧,侧脸表情莫测。
阿宋的心都凉了半截,哆嗦着跑过去,扑通一声跪下,扯着嗓子哀嚎。
江淮被羽林卫扶起身,趴伏在其中一人的背上,转头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阿宋。
“别哭了。”他轻声说。
阿宋不理,哭得肩膀一抽一抽。
江淮无语地转过去,淡淡地说:“没死,累晕了而已。”
说完,他低声指示同伴将地上的陆舜华一同带去医馆。
阿宋还没从刚才的悲痛欲绝中反应过来,等他回神,羽林卫已分作两拨,一拨人去处理越族人,一拨人带着江淮和陆舜华往医馆赶去。阿宋愣了愣,跌跌撞撞爬起来,喜极而泣:“郡主啊——”
江淮回头,无语地扯扯唇角:“别吵,跟上。”
*
大和四年,上京发现大量越族潜入,逾百人,天子震怒,下令全城缉拿。
大和五年,至三月,越族人踪迹彻底消失于上京,上京恢复久违的宁静。
四月的时候,将军府的桃花开了。
陆舜华站在树底下,手里拿着一面小巧铜镜,看着镜子里映照出的脸庞,忍不住赞叹一句:“人比花娇。”
身前不远处传来压抑的低笑。
阿宋探出一颗头,看到笑着的正是站在将军府东院侧门前一个小姑娘,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了一身湖绿的衫子,脸庞因为过瘦稍显凹陷,一双眼睛又细又长,不算顶好的容貌但胜在年轻,光彩照人。
阿宋不服气地说:“又是你这丫头!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湖绿衫子丫头见状,也不恼,抱着双臂昂着脑袋就顶回去:“嘴巴长在我身上,我乐意笑就笑,关你什么事!”
阿宋撸起袖子要冲过去,被后头一只纤细手臂一把摁住脑袋,少女清脆的声音响在身后:
“阿宋,不许胡闹!”
阿宋憋屈地退到一旁。
陆舜华把铜镜递给他,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跳进侧门,两只手背在身后,绕着湖绿衫子丫头转了个圈圈。
她笑着说:“茗姐姐又是特地在这里等我的吗?”
茗儿目光落在周围,轻声说:“看守侧门本是职责所在,无特地一说。”
陆舜华又绕过来,“你们将军府的人怎么一个个都和你们主子一样,忒正经忒严肃……哎茗姐姐你给我说说,是不是江淮在府里给你们下了命令,都不许你们笑的?”
“主子不曾下过此等命令。”
陆舜华说:“我都来过好几次了,怎么你还对我这么客气,要我说其实……”
茗儿低声说:“郡主,主子在藏书阁。”
她愣了下:“他今天怎么没在房里休息?”
“主子在练字。”
“练字?”陆舜华惊奇万分,“不好好养伤,练字干什么?”
修身养xlng吗?
他难道不知道他那种又臭又硬的脾气,练多少字都是没用的。
茗儿摇头,说:“郡主自己去藏书阁找主子便是。”
“藏书阁在哪?”
茗儿往东院的方向一指。
阿宋看着陆舜华奔跑的背影,再联想到今晨出门前老夫人咬牙的叮嘱,犹豫了一下,正打算跟上去,不料被茗儿一把拉住胳臂。
阿宋:“你做什么!”
他跟被烫到似的打了个颤。
“不要去。”茗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难道是个傻子吗!”
阿宋看着她阴沉却灵动的脸,突然间红潮泛滥,冲袭脸颊。他嘴唇蠕动,扭捏地把手抽回来。
“说话就说话,姑娘家的没事不要动手动脚……”
*
陆舜华在桃花与冷杉之间奔了许久,踩过长长青石板路,终于在亭台楼阁边发现了江淮。
江淮坐在二楼窗边,凝神低头提笔书写着什么。
一枝粗树干半伸进窗里,挡了他大半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干脆抿了抿嘴,挥着手臂道:“江淮——”
“江淮——”
江淮手下的笔顿住。他搁下墨笔,转头向窗外看过去。缤纷桃花飞扬,天是大片留白的水墨画,杏粉衣衫的少女站在树底下,是画里最浓墨重彩的一道。
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脖颈。
江淮负手走到窗边,站定后问道:“怎么不上来?”
陆舜华答非所问:“你伤还没好全,不好好休息练字作甚?”
三个月前他与越人一战,虽然以他的胜利告终,但并非全身而退。江淮受了伤,大部分是皮ro伤,最严重的当属腿上一道,本不过一道血口子,奈何此处本就有旧伤,旧伤处理不当,又添新伤,伤上加伤一时难愈,皇帝表哥听闻此事,下令江淮在家休养,等身ti完全康复了再复职。
一双白色绣花足履噔噔踏上台阶,很快小小的身子就出现在藏书阁门口。
陆舜华坐到书几前的席子上,拿起他方才写的字帖左看右看,“你怎么突然有了写字的兴趣?”
而且这字还挺眼熟。
越看越眼熟。
陆舜华拿着字帖的手一顿。再凝神看去,当下一滞,不可以思议地抬头,对上江淮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捂着脑袋,有些纳闷道:“你没事学我的字干嘛?”
顿了顿,了悟道:“莫不是觉得我的字ti堪比大家,羽林卫大人也折服在我的笔走龙蛇之下了哈哈哈哈。”
江淮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陆舜华眨巴眨巴眼睛,突然间福至心灵,再低头仔细看看内容,抬起头时神情已经满是惊喜。
“你真的帮我抄书了?!”她惊呼道。
丢了字帖在书几上,陆舜华几步跑到江淮身前,巴拉巴拉说个没完:“江淮你果真是个君子!你知道吗那天是我累晕了胡言乱语的,本以为你根本没放心上,没想到你伤一好真的帮我抄佛经!江淮我没有看错你,君子一诺言出无悔!当真君子!”
江淮无言地瞥她一眼,喉结上下滚动,道:“郡主以前,可叫我‘混蛋’。”
陆舜华毫不羞愧地说:“那是以前,我们现在也是同生共死过,怎么说也是过命的交情,今非昔比!”
江淮背过她,慢慢走到书几前坐下,陆舜华下意识跟了过去,他坐在书几后盘腿抄书,她就坐在书几前的席子上撑着下巴看他。
三个月过去,江淮一直在将军府中休养,皇帝派了御医替他诊治,她也跟着沾了光,吃了好些宫里头的名贵补药。
这段时间她隔三差五就会来看望他,虽然祖奶奶不乐意,但江淮是为了保护她受伤,也就随她去了。
陆舜华脑袋前伸,搁在书案上,江淮执笔的手停下,左手摁在佛经蓝色的书封上,问一脸笑意的陆舜华:“做什么?”
陆舜华眼睛盯下字帖,又盯着他,答道:“江淮,前几天我和阿紫翻墙出去玩被祖奶奶发现了,她又罚我抄十遍佛经。”
江淮抬眸,淡淡地看她一眼。
“我看你写的字和我的挺像,不如……”
墨笔“啪”地搁下,江淮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舜华。
“郡主。”
“嗯?”
江淮一顿,静静与她对视。
半晌,他又重新拿起笔,对着佛经誊写,一边写一边说:“‘得寸进尺’四个字,郡主会写吗?”
陆舜华:“……”
过了会儿,江淮抄完一章,放了笔站起身,低头对陆舜华说:“在这里等我。”
陆舜华问:“你要去做什么?”
“郡主等会就知道了。”
说完,他便离开了。
陆舜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八马奔腾屏风处,瘪着嘴嘟囔道:“都跟你还说了几次不要叫我郡主……”
江淮去了很久,久到陆舜华昏昏欲睡,手撑着脑袋打了个盹儿,一滑被吓醒过来,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看了眼窗外天色,断定他大概离开了两刻钟。
她站起来,走到窗户边,趴着往外左顾右盼,四下都没有江淮的人影。藏书阁这地方在东院的深处,仆从稀少,周围静谧,像是与世隔绝。
陆舜华懒懒地吸口气,鼻间全是桃花清香。
将军府的桃花开得特别好,比上京所有地方的桃花都好看。
陆舜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伸进藏书阁里头的桃花树干上。树干粗长,大约三尺探进里头,窗户肯定是关不上了,江淮没有砍了这截多余的长枝,而是任其生长,这么看来反而别有一番韵味。
她起了兴致,莫名想到之前江淮在夜里也总是藏在树枝中间,隔着窗户和她相望。
她觉得很有意思,手脚并用爬到了树干上。
陆舜华费了一番大力气,等趴到树枝最里头时往下看,登时被吓得三魂六魄飞出ti外。顺着藏书阁里那三尺爬着时没觉得多高,现在爬到最里头了,再往下看简直要被吓死。
咽了咽口中津ye,她像只乌龟一样往后挪,挪啊挪,眼见着脚都挨到窗门,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回去屋里,底下突然传来一句话,平静里带着疑惑——
“郡主在干嘛?”
陆舜华一惊,手跟着松了。
“啊——江淮!!!”
她没有掉到地上,在漫天纷纷扬扬的桃花里,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江淮踉跄了两下,牢牢搂住了她,退了几步才站稳。怀里的人可能是吓坏了,缩成一团不断发抖,脸色苍白,抓着他xong前衣服死死不放。
头顶飘落一阵桃花瓣,缤纷落于二人身上,呼吸间全是女孩身上淡淡的清甜和桃花的花香。
他试着把陆舜华放下来,结果她受惊更大,呜咽一声把他抓得更紧。
江淮无奈,低头道:“郡主,无事了。”
“唔唔……”
沉默片刻,他叹口气,弯下身子把她放在地上一地落花上。
江淮修长的手指攥紧她的手腕,安慰道:“不要怕。”
顿了顿,又道:“这一次,我接住小郡主了。”
陆舜华哆嗦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住心悸,白着脸儿放开他,僵硬着站了起来。
江淮整了整衣领,问她:“郡主怎么突然爬树上去?”
陆舜华抹着额头冷汗,终于相信自己没有四肢着地断手断脚,魂不守舍地答道:“我看你们将军府里桃花开的好看,想折一枝。”
江淮摇摇头,说道:“郡主如果喜欢, 以后将军府的桃花都是郡主的了。”
还能这样?陆舜华茫然不已。
可要怎么证明是她的?莫非拿块牌子,写上她名字一棵棵都挂上去吗?
想到那场景陆舜华觉得好笑,歪过头看江海,却是一愣。
江淮不知何时折了一枝桃花下来拿在手里,面容也不似冰雪冷漠,反而眉眼里温和流转。白衣胜雪,姿态从容,眼里有一种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正浅浅地望着陆舜华。
风流少年桃花面,堪称人世间最好的风景。
她竟然觉得有些羞了,未经思考脱口而出:“这是什么道理,哪有我喜欢桃花,桃花就归我了一说?要说起来岂不是土匪行径。”
这话说起来有点儿不太客气,她以为江淮会生气,至少应该是如以往许多次一样冷冷地答两三个字,把人噎得不知说点什么。
他的脾xlng向来不知道客气,不懂得在嘴巴上积德,更不屑于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过他没有。
江淮没有笑,他执着桃花,手指抚摸着花瓣,修长手指骨节分明,腰间佩剑手中拿花,肃杀与风流浑然一ti。
“不算的。”
陆舜华问:“为何不算?”
他低头半晌,然后抬眼,静静地看着她,声音平缓,字字句句缠绵万分——
“若是因为,桃花也喜欢你呢?”
陆舜华怔住。
江淮仿佛是释然了,笑了笑,低声说:“这便算不得土匪行径了。”
……
春风吹起一地花瓣。
陆舜华的心不紧不慢地跳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ti也像火烧一般,慢慢发烫,渐渐耳朵红了,脸红了,脖子xong口都跟着晕红。
她看了看他,看了看周围。他们站在青石板路上,周围全是茂盛开放的桃花树,风吹过的声音这样响,他们之间太安静,静到能听到风声以外的更多东西。
柳枝发芽、新树开花、日照东升、冰消雪融……
她听到了一耳朵的春意。
陆舜华看向江淮的眼睛,他的眼里有冷漠与温柔,有犹豫与坚定,有臣服与不屈,有傲慢与相敬……
那一刻她想到了很多,想到祖奶奶念佛时常说过的一个词,救赎。
对,就是救赎。
佛祖普度众生,关爱世人,可她总觉得佛祖可能是忘记了他,世人那么多,佛祖总会忘记一两个的。他曾经有那么多苦难,让她心生怜惜心生同情,可现在不一样了。
这个人,他通身都是上京的富贵养出来的坏脾气,骨子里是驰骋沙场的将士代代遗传的方刚血xlng,他们此时年少,他更不懂得掩藏自己,细长明亮的眼里满满的悲恸,夹杂着刻骨的仇恨。
他冲她笑,躬身说一句“在下江淮,问候宸音郡主”,此后种种,全在心里扎了根。
就在刚才,就在这里,他用一枝桃花唤醒了她心里的春意,那一刻她的心里繁花似锦,万物盛开,全天下的好风景都在他眼中,上京的河、圆月的街、静林的竹顿时都失了颜色,她看不见也听不见。
祖奶奶说的他并非良配的话还在耳边,可陆舜华心想她要做一个不肖子孙了。
她教他吹曲子时,以为这是一场救赎,未曾料到,原来这是一场沉沦。
要怪只怪,情难自制。
这是她的心上人,捧在心尖尖上的。她不是菩萨化身,可她愿意用全身的爱意去成就他的风华。
佛祖不普度他,她来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