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世上只存在了一年,她有着渊博的知识,成熟的心智,却不得不用稚嫩的情感去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血淋淋的死亡。
于是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封闭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局长,一个冷而自持的冰块,她逼迫自己用理性面对一切,但那个温柔而善良的灵魂呢?
她有多不想面对死亡?她又多么坚决地让自己直面死亡?
大雨磅礴,一泼一泼地扫在观景台的玻璃上,成片的水幕如白练高悬流淌而下,四周全是震耳欲聋的雨声。
可是世界又那么安静。
凌晨的夜幕下,一千三百米的高空中,静得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宋飒牵着她的手,手指冰凉,雨水从她的脸颊落下,水滴也是冰凉的。她低头看着宋飒,黑色的眸子湿润而黯淡。
宋飒突然心疼起来,连呼吸都会触碰到的疼,混杂起来的感情在寂静和轰鸣中喧哗,他前倾身子抱住了贝拉米,将她的脑袋按在肩头,声音低沉。
“不是你的错。”
贝拉米微微颤了颤,轻微地挣扎了一下,被积攒了很久的情绪突然被温柔地戳破,大片积压在树冠上的积雪在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时猛地坍塌,于是酸楚和悲凉琳琅地流淌一地。
宋飒又一次用力地搂住了她,手臂收紧,怀抱温暖得像是雨幕中不熄灭的火炉。
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从路骨四十年前第一次踏入工厂开始,从他被安排好的死期开始,从他尝试了JOY砍断了退路开始,从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开始,一直到他跳下巴别塔为止。
错于开始,错于终结。
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在封闭的观景台中回响。
“但是贝拉米,不是你的错。”
*
中央电梯缓缓下行。
浅蓝色的模型投影出他们在巴别塔中的位置,标记的红点在高耸的塔中央一路向下移动,电梯在短暂的加速之后保持匀速下行,平稳得让人感觉似乎停在原地。
贝拉米捏了捏自己的发梢,水流顺着手指淌下去,她的心跳尚未平复,甚至不太敢看宋飒的眼睛:“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她精准地,严谨甚至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和路骨的对话。
单调的复述过程让她莫名的安心,情绪也慢慢平和下来。
对话在路骨生命中的最后一句戛然而止。
“为你自己而活……不要像我一样。”
“所以他确实没有伤害其他仿生人。”宋飒沉吟道,抱着手站在她身后。
“我倾向于认为关于这一点他说的是实话。”贝拉米说,“他见到温酒和艾丽的时候,她们已经处于被割去头和核心芯片的状态。他只是从残骸上挖出了关节转手卖出。”
“抓到了凶手以后,真的只需要他赔钱而已么?”宋飒突然问,“根据仿生人的法律。”
“嗯,”贝拉米低声说,“如果艾丽和温酒的主人没有异议的话,是可以通过赔偿解决问题的,具体还要依据凶手对残骸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作案动机而定。”
“他说,我是人类的走狗。”贝拉米看着面前的镜面。
路骨说的每一句话,将她摁在墙上声嘶力竭吼出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不是。”宋飒叹气。
“我不想美化自己的行为,”贝拉米静静道。
她在短暂的失控之后,仿佛更加沉了下去,像是夜里漆黑的湖水在缓缓沉淀,于是表面的水层清澈如琉璃。
“我其实想和他解释的,”贝拉米看着镜面里的自己,好像在和宋飒说话,又好像在解释给永远听不到的人听。
“我想说,他根本没有理解仿生人究竟为什么会存在……以及他寻求的一切都是得不到的。”
“他寻求的一切?”宋飒抬眼看她。
“权力,尊严,自由。”贝拉米说,“那不是他抗争就能得到的东西,不是任何仿生人抗争就能得到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仿生人之所以被造出来……就是因为人类需要奴隶。”贝拉米径直挑明了利害,像是刀扎进石缝。
“人类需要有不停工作的劳动力,需要仿生人无条件听从命令,所以我们才会出现。一旦维持我们运转的代价超过我们产生的价值,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如果人类因为我们的抗争,不得不维持我们的生命呢?如果所有的仿生人,即使不工作,也会被得到保障呢?如果仿生人获得了和人类一样的权力,受到人类的尊重呢?”
贝拉米转身看着宋飒,声音清冷,“那一天,就是所有的仿生人永远失去立足之地的一天。”
人类不会给自己制造麻烦。
人类不会创造出需要牺牲自己权力来供养的东西。
人类永远都不会给予自己的创造物同等的地位和尊重。
这是天性使然。
这是天经地义。
这是个永恒的悖论,当仿生人被制造,他们就被剥削。当他们不被剥削,他们就不被制造。
自由生活在世上的仿生人,从古至今,都不会也不可能存在。
“你知道么,”贝拉米悲伤地看着宋飒,水滴从身上每一处垂下的布料滴落。
“我们和人类不会有和平的未来。”
宋飒向她伸出手,贝拉米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人类的大手和仿生人白皙的小手相握,超脱了沉重的现实的枷锁,像一个小小的承诺,短暂地投下了一片不为人知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