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的皇宫,主要分为南北两宫,宫阙壮丽、气势宏伟。南宫先秦时便有,后世屡次修缮,规模越来越大。北宫则是南宫的拓展。孝明皇帝永平三年(60年),修北宫及诸府寺,永平七年冬十月,北宫成。作为帝妃居住之所,相比南宫的宏大庄重,北宫更加奢华气派。
遵诏,万年公主的车驾绕过南宫环街,进入复道,在北宫的南门朱雀门前,万年公主下了车驾,抬头仰望,两只黄铜铸造的朱雀立在城墙上,与天相接。万年公主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阔别已久却又熟悉的宫门。昔日过往,恍如隔世,也不知何处是他乡?何处又是故乡?
步入宫门,万年公主心中所想的,都是幼时的往事。那时,父亲时常带着她踩水车、游宫市,还给她钱让她在宫里的集市上与扮作商贩的宫人们讨价还价。那一年,她还曾给父亲画了一张肖像,那时她才五六岁,只懂得胡乱涂鸦,可是父亲却当做宝,还挂在前殿给文武百官展示。一件一件,虽然都是些点点滴滴的小事,甚至是荒唐事,但那也是她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一个个小黄门接引通报,万年公主终于进了玉堂殿。
殿上一道瘦长的背影,正是万年公主的父亲、当今天子刘宏。
“儿臣拜见父皇。”万年公主跪拜在地。
“芊儿……”天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扶起了公主。芊儿,是公主的名字。
刘芊站了起来,看着父亲,与记忆中的形象相比,父亲留了胡须,面容清癯、颧骨高耸,刘家人遗传的高鼻梁竟被瘦长的脸颊称得有些粗壮,明显比当年羸瘦了很多。见父亲手中还拿着一个布老虎,目光绕过父亲,阶上的几案上,摆满了宫灯、绸带、九连环、乞巧板、人偶,都是刘芊旧时的玩具。
看到这些,刘芊早已紧紧封闭的心有些松动,说道“父皇,这些旧物竟还在。”
天子手中的布老虎因为常年压在箱底,腿有些压得变形,天子的手一直在试图磨平积年的压痕,也不知是想恢复布老虎本来的姿态,还是想掩饰父女重逢那些许的尴尬。
天子目光流转,却不敢一直直视刘芊,只是说道“是啊,这些……阿爹一直留着,视若珍宝,怎舍得弃掉?”
天子拉着刘芊的手,就像刘芊小时候一样,小跑着上了台阶。父女一并到了案前,天子一件件拿起,一件件说“这是芊儿幼时玩的宫灯,烧坏了一角,那次险些把嘉德殿烧掉;这是九连环,阿爹一直教你却学不会;这是乞巧板,为那年乞巧节阿爹所赠,如今少了一块,那时芊儿却学得甚快;还有这张,芊儿为阿爹画的肖像,圆脸豆眼,其实一点都不像……”一桩桩,一件件,天子沉浸在刘芊的童年里,沉浸在往昔的岁月里,那份回忆,天子似乎比刘芊记得更为深刻。
天子摩挲着那幅肖像,说道“若非生在帝王家,而是出自寻常百姓,芊儿也不会与朕分别这许多年,少了许多天伦之乐……”
“父皇……”
“芊儿,”天子打断了刘芊,张了张嘴,似乎还在犹豫,但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还在责怪阿爹吗?”
曾经,私下里刘芊都是称父亲为阿爹,可今日却一直父皇父皇叫着,让天子多少感觉有些生分。刘芊知晓父亲的意思,抿了抿嘴唇,最后也顺从父亲的意思改了口,说道“阿爹,可惜,芊儿并非生在寻常百姓家,芊儿的阿爹,是大汉天子!”
“芊儿啊,阿爹只希望你安顺喜乐,不必为诸多烦事忧心。朕是大汉的天子,更是你的阿爹。从前,你不在阿爹身边,今后,朕会护你一世!”
刘芊心思变换,神色微妙。原本因为母亲的事,深恨自己的父亲,可如今,再见到阔别多年父亲,却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
天子又拉起刘芊的手,说道“当初,错在阿爹。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去河间,这些年,苦了你了。”
刘芊强忍,没有掉下眼泪。
天子继续说道“芊儿,路上的事阿爹已闻之。阿爹已召何进入宫,欲问罪严惩,就算皇后求情,也断难赦免!”语气果断,颇为愤恨,这才显露出了汉家天子的威仪。
一听到皇后,刘芊心中一愣,却很快恢复过来,说道“阿爹认为,路上之事,乃是河南尹所为?”何皇后的胞兄何进,正任职河南尹。
天子反问道“还会是谁?”
“孩儿与何家之事,朝野皆知。若孩儿当真遇刺,则天下疑之。如今的河南尹,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刘芊所言也是心中所想,年纪虽小却饱尝人间冷暖的她心思透亮,不认为何进会做出这等愚蠢之事。不过她这话也暗含另一层意思,如今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以后呢?
天子也不知听没听出刘芊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只是笑着说道“芊儿长大了。”摸了摸刘芊那才长到自己胸口的头,想了一想,又说道“阿爹知你与太后亲近,故而还住在永安宫。稍晚阿爹会在永安宫设家宴,为你接风。”
永安宫是董太后居所,虽属于北宫,却是在北宫宫墙之外。一来刘芊从八岁开始一直住在那里,住了三年,直到两年前与刘协迁往河间。那里环境熟悉,住得也舒心。二来,也与当年一样,太后身边更能保障刘芊的安全。
却说太学之事了结之后,姜泫和袁绍、曹操等人便算是认识了,袁绍将许攸、刘备与姜泫逐一引荐,许攸倒还好说,却不想这不起眼刘备却是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
引荐拜谢之后,姜泫也理所当然地要设宴再谢过诸人,袁绍、曹操自无不允,许攸和刘备也乐得与姜泫结交。
雒阳内城外城以城墙相隔,内城除了诸多宫苑与各处府寺,剩下的也都是达官显贵的宅院。至于城外,城北是接连邙山的郊区,偏僻荒芜;城西有西市,三教九流汇集之处,人流杂乱;城东粟市、马市,多贩夫走卒、行商苦力;只这城南,坐拥太学、滨临洛水,乃是风流学子、富商巨贾云集之地。
一来因为城南富贵,二来也是就近,所以姜泫便欲在城南寻一处设宴。
大街从开阳门笔直延伸至洛水,街面有十几丈开阔,时已初秋,天色渐晚,清风徐徐,倒也有些秋高气爽。街道两旁,两排百年古树相夹,树干苍劲拙朴,木叶萧萧飘落,大街两侧店铺栉比鳞次,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还价讨价,吆喝声声,繁荣而又热闹。
五人并肩而行,史阿和荆韦取了车驾将荆蓁安排在车里,跟在后面。几人谈笑甚欢,也不知走了多久,就看到了颇为奢华的一处酒家,是一座三层木楼,古色古香,楼前斜挂一面写着“怡春坊”的酒旗迎风招展。
酒坊门前,侍立着两排青衣酒保,能做这一行当的眼睛都尖得狠,见来的几位客人,尤其是袁绍和姜泫,都气度不凡,知是贵客,殷勤相迎。
姜泫问过酒保,知道这酒坊前店后宅,便租了一处宅院,让史阿和荆韦先带着荆蓁和车驾搬进去休息,之后再来赴宴。
几人在两名酒保的引领下进了酒坊,直接上了三楼,进了一间雅间,留下史阿在间外。这雅间与他处装饰不同,尽显西域之风。不同于汉地的低案长席,而是布置着两尺高的毡床和三四尺高的胡桌,这些东西在凉州已经成为风俗,在中原却是罕见,令身在异乡的姜泫大有熟悉之感。
雅间靠窗,里面摆放着精致的青铜、象牙饰品,木墙上描画着迥异汉地之风的绮丽花纹,还有如同蝌蚪小蛇一般的文字。
入间之后,姜泫推袁绍坐上首,袁绍哪里肯,互相推辞一番,便按宾主落座,姜泫又让袁绍坐主位,袁绍推辞不过,便拉着姜泫的手,与其同做东首。又曹操自甘袁绍后,坐北;许攸、刘备再次之,坐南。
见众人坐定,酒保便开始安排酒菜,又说道“今日酒坊中来了几位胡姬酒肆的姑娘,诸君可有意让姑娘们过来陪酒?”
“哎呀!”袁绍本来不想让人陪酒,可是曹操怕袁绍拒绝似的,急忙先开了口“甚好甚好,且先叫来。”
见曹操如此,袁绍与姜泫相识一眼,也只是无奈苦笑。
胡姬未至,姜泫先端起案上那只晶莹碧绿的夜光杯,斟满了一杯赤红的酒,举杯道“此第一杯酒,敬过诸位,以表谢意。”
诸人随饮一杯,袁绍先道“伯霈何必客气,那赵伯崇、张子清仗势欺人、扰污太学,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唯伯霈挺身而出,临刀斧而不避,真少年英雄也!”
许攸也接着说道“此等阉宦遗丑,假十常侍之威,在乡则祸乱乡里,出仕则败坏朝纲……”一说到这,许攸突然想到这句阉宦遗丑不是连曹操也骂进去了吗?瞅了瞅对面的曹操,见曹操并没有什么异常,这才改口继续说道“若天下有识之士皆有如本初、孟德、伯霈之胆勇,何愁十常侍不除?何愁海内不靖?”
“子泰、易之,也来了,快快入座。”说话间,史阿和荆韦也进来了,许攸赶忙招呼二人,缓解一丝尴尬。
荆韦一进屋就在四处打量着雅间内的摆设、装饰,十分地好奇。一听许攸招呼,也没多想,摇着屁股就要坐下去。史阿一推可不失礼,拽住了荆韦,说道“我等乡野粗人,侍立即刻,还请诸君畅饮。”
袁绍知道姜泫与二人关系很是亲密,虽然只是游侠剑客一辈,但也以礼相待,说道“二位伯霈之友,亦绍友也,何来主仆之分?还请入座。”。
这番袁绍和许攸客气,史阿想要侍立,荆韦已经走到了毡床边上,却不知如何是好,无助间,只能看向姜泫。
姜泫本来就想让史阿、荆韦一同宴饮,便指了指东边的座位,笑着说道“且坐吧!”
“哎!”荆韦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便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史阿则注意谢过,方才入座。
这时,七位胡姬又鱼贯而入。七位胡姬基本都是卷发碧眼、高鼻深目,一身身绮丽的异域服饰装扮,额间佩饰,发编细辫,戴垂腰长纱,又有露肩窄袖短袄、半透及地纱裙,腰间还配以无数飘丝流苏。七位胡姬各着一色,颜分七彩,尽显异域风情。
见雅间门外还有一队乐师,曹操已知其意,但还是指着门外的乐队,故意问道“此为何意啊?”
七位胡姬中为首一人着红色,年龄最大,约么二十四五,先领着众胡姬向在座诸位以西胡礼节盈盈一拜,用生涩的汉语说道“诸君皆是贵人,奴家有幸相见,心中甚喜。姊妹们愿为诸君献上一舞。”
有胡舞欣赏,袁绍和姜泫自然乐意,其他人也是兴致浓浓,自无不允。
陌生而神秘的西域音乐奏起,雅间外来自西域各国的乐师们演奏着五弦琵琶、竖箜篌、胡笳、胡鼓,将众人带入了那茫茫戈壁里的绿洲小湖之中。
胡姬门双脚踩着节奏极快的鼓点,不断旋转着。舞衣轻盈飘飞,如同朵朵浮云。个个容貌艳丽,或蓝或绿的眸子勾人心魄,如一丛盛开的艳丽牡丹,回眸一笑百媚千娇。
这胡舞与汉舞不同,汉承楚风,汉舞继承了楚舞风格,多以折腰、舞袖来表现轻柔、飘逸,舞姿偏柔。而这胡舞不同,虽为女子所舞,但腾挪踢跳、刚劲矫健还不失婀娜柔韧。旋转起来,带起衣裙,飘雪飞舞,全身彩裙飘逸,裙摆旋为弧形,当真是回风乱舞当空霰。当真是舞因为动而美,心因为舞而飞。
后世有云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