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平心而论,您可以说大哥做得不好,”徐知恭低着头,站在徐广的书桌前,“但不能说大哥做得不对。”
徐广道,“我没说你大哥做得不对,”徐广往后微微靠了靠,“我不过是疑惑,你既觉得你大哥做得不好,为何不同你大哥指出来?”
徐知恭道,“就这桩事体来论,大哥已经尽他所能做到最好了。”
徐广道,“是啊,能把一桩不好的事做到最好,也是难为他了。”
徐知恭默然了几秒,忽而抬头道,“父亲,您既然觉得大哥做得对,为何您不夸赞大哥一句呢?”
徐广一怔,抬眼看向徐知恭。
徐知恭见徐广看了过来,抿了抿嘴,又低下头去。
徐广道,“我不夸,是因为我不该因一桩不好的事去夸他。”徐广说着,觉得自己这么和徐知恭解释有些别扭,忙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你大哥做得不好,你千万别去学他。”
徐知恭应了一声。
徐广道,“再有,‘人心惟危’,万一,那纪鹏飞当真叛了国,那之后的事情,恐怕,你大哥也无法把控了罢?”
徐知恭道,“父亲,这问题,您该去问大哥,儿子不敢多言。”
徐广道,“方才你替你大哥仗义执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不敢’啊?”徐广笑道,“说罢说罢,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既不嫌你大哥,自然也不会嫌你了。”
徐知恭低了低头,用一种略带讽刺的语气玩味道,“父亲,纪鹏飞绝不会叛国,更不会举兵谋反,这两桩事,他不仅不会做,而且是想都不会去想。”
“纪鹏飞看上去有勇有谋,能屈能伸,但实际上,他是因所处的位置,而不得不行使他的职责。纪鹏飞身上所谓的谋略和胆识,只是寒门子弟逆来顺受的小聪明罢了,仅此而已。”徐知恭一边说,一边偷觑徐广的表情,“父亲,谋反与叛国,对纪鹏飞来说,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而是‘不会’。他知道自己‘不会’做,就‘不会’去做了,这与他本身的品质无关,是他的出身局限了他的思想,他的思想又左右了他的行为,他之前的种种行为都已经表明了,他‘不会’叛国谋反。”
徐广听了,没赞同,也没反对,而是道,“可上回,你还说纪鹏飞并不胆怯。”
徐知恭道,“父亲,一个人遇上事不往后退一步,不代表他就会往前再进一步。”
徐广沉默了两秒,道,“你和你大哥,看人的本事还真有一套,连面都没见过,就把人的脾性给摸透了。”
徐知恭道,“是父亲教导得好。”徐知恭微微倾了倾身,道,“再有,上邶州军仓失火案后,圣上尝批示要补充上邶州的兵源,那批送去威边军的军士,都是特特筛过的。且这桩事,是大哥亲自督点着办的,父亲尽可安心。”
徐广“嗯”了一声,又道,“但纪鹏飞的性格弱点,不止你和你大哥能瞧得见,旁人看得说不定比你们还清楚呢。”
徐知恭微微抬了抬头,“父亲,您该相信大哥。”徐知恭顿了顿,补充道,“即使您不愿夸赞他,也要相信他。”
徐广道,“我何曾疑过你大哥?”
徐知恭犹豫了一下,道,“或许是儿子多心,可自从五弟……”
徐广打断道,“你是多心了。”
徐知恭闭上了嘴。
徐广道,“我从来就不曾疑过你大哥,以后,也不会疑。”
屋内静默了片刻,徐知恭开口道,“是,父亲信大哥就好。”
徐广道,“我不疑你大哥,你大哥也该相信我,我不是说他自作主张,而是他现在事事都不同我说,胆子大得……”徐广这句话咬字咬得极重,“让我都害怕。”
徐知恭一怔,不觉直起身来,只见徐广撑着额头,语气疲惫,“你大哥不信我,我才来问你,你也不同我说么?”
徐知恭沉默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慢慢接上先前的话题,“纪鹏飞发现自己在上邶州走投无路,必会想办法向周氏示好,而他能示好的最佳对象,就是新上任瑁梁少尹的周见存了。”
“周见存一上任,摆在他面前的头一桩事,就是征役。而地方上征役的难处,各州大体都是一样的。纪鹏飞身无靠山,且他自己也收受投献的土地,所以他不敢去参琅州的地方官。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弹劾琅州文氏,参文一沾的父兄借势侵占民地,以此希望周见存或周家能看到他。”
徐广闻言,嗤笑一声,“他不了解周惇,周惇定不会容他,保不齐,还反卖了他呢。”
徐知恭微笑道,“是啊,文氏在琅州根基深厚,周见存在琅州做官,必离不了文氏的支持,这道理,想来纪鹏飞不会不懂。因此,他不会真的去参文氏,顶多做做样子罢了。”
徐广道,“可如果纪鹏飞只是虚晃一招,你大哥何苦连七夕都不过了?”
徐知恭道,“父亲,纪鹏飞的虚晃一招,不是单给周家看的,”徐知恭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纪鹏飞是希图周家看到他的处境,将他的难处呈到圣上面前。”
徐广淡淡道,“那么,你大哥将怎么做呢?”
徐知恭道,“大哥说,简单得很,只要等纪鹏飞举‘兵’谋反,就可证明他所谓的难处,全是惺惺作态,企图蓄意陷害忠良。”
徐广重复了一遍徐知恭话里的一个词,“举‘兵’谋反。”
徐知恭笑道,“是啊,谋反之人,必得有‘兵’,没有‘兵’,怎么谋反呢?”
徐广道,“谋反是诛九族的重罪,哪有‘兵’会愿意跟着纪鹏飞谋反呢?”
徐知恭道,“这谋反,不一定有‘兵’愿跟才叫谋反。‘兵’也是人,人都怕死,怕死的‘兵’出来揭一个有难处的经略使通敌卖国、企图谋反,也算是大功一件。”
徐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徐知恭道,“一旦纪鹏飞举‘兵’谋反了,那么,圣上就不得不追查,为何纪鹏飞举‘兵’谋反前,要向周家递消息说要弹劾文氏,且这与上邶州地方官买卖投献土地的行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徐广打断道,“好了,我已经明白了,别再说了。”
徐知恭住了口,又低下头去。
屋内又静默了片刻,徐广平了平气,才复温声道,“就这桩事,对你大哥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罢?他是早布好了局,一步步下到了现在,要没什么意外,他不至于连七夕都不过了罢?”
徐知恭轻轻应了一声,“是啊,大哥他,本来是想出门看女相扑的。”
徐广闻言,不禁扬了扬嘴角,“我料想也是。”徐广笑了一下,又敛了笑容,“那他为何又不去了呢?”
徐知恭抿了抿唇,温声道,“大哥是以为,父亲您在为五弟的事不高兴,所以……”
徐广又打断道,“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因为你五弟生你大哥的气,他要是想看女相扑就去罢,现在出门还来得及。”
徐知恭应了下来。
徐广问完了话,刚想挥手让徐知恭回去,就听徐知恭说道,“父亲,您以后要觉得大哥做得不好,就直接对大哥说……”徐知恭说了一半,见徐广没有开口打断的意思,便接着道,“您说了,大哥才知道哪里让您不高兴了,往后才能改。”
徐广一怔,接着“哦”了一声,淡淡道,“我是以为,你大哥什么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