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温转过一道照壁,穿过卷门,在过厅悬挂的那块“徐氏家祠”的匾额前停顿了一下,再抬脚往家祠正殿走去。
正殿也悬挂着一幅匾额,上面题的是“锡类垂型”,徐知让就在这幅匾额下笔直地站着,对徐知恭诵道,“……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
徐知温一跨进正殿,徐知让就停了诵读,侧过身,垂着眼帘,看着徐知温慢慢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徐知恭站了起来,行了个礼,“大哥。”
徐知温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徐知让,对徐知恭问道,“这就抄完了?”
徐知恭道,“抄完了。”
徐知温又看了一眼徐知让,轻笑道,“五弟跪抄了这么久,襕衫上竟还如此整洁,当真难得。”
徐知恭道,“方才站诵前,我替五弟理过了,所以看上去就……”
徐知恭话还没说完,徐知让就径直背过身去,跪到正殿前一摆放好的几案前,拿过毛笔继续抄写了起来。
徐知温对徐知恭道,“看来五弟无需三弟你替他理衣服。”
徐知恭微微叹了口气,道,“好,算我多管闲事,在大哥面前失礼了。”
徐知温道,“无妨,”他顿了顿,道,“是父亲有话要问你,让我来寻你。”
徐知恭点点头,“我这就去。”
徐知恭走前,特意朝徐知让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见徐知温笑着摆了摆手,才慢慢离去。
徐知温坐到徐知恭刚才坐过的位置上,拍了拍下裳,对徐知让的背影道,“五弟,别抄了,快起来罢,跪多了膝盖疼。”
徐知让没应声,只是端端正正地跪着,一笔一划地写着。
徐知温继续道,“你三哥现下正和父亲说话呢,他必会说你已经抄完了书,受过了罚,你要再跪,就不单是在跟我怄气了。”
徐知让停下了笔,但是没起身,“我没在同大哥怄气。”他说完这句话,继续抄了起来,“大哥不想让我在七夕时出门,是另有一番苦心,无论这苦心究竟为何,总有一层是为我好。大哥对我的情,我一向是知道的。”
徐知温道,“你既没在同我怄气,那你就是,寻了个借口,在给父亲脸色瞧。”他轻笑一声,“五弟啊,你再这样下去,迟早,这府里再没有一个人会像现在这般纵你了。”
徐知让道,“反正在父亲眼里,我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徐知温沉默了片刻,道,“五弟,起来罢,再跪一会儿,你膝盖就该青了。”
徐知让搁下了笔,却还是不起身,“可是我没抄完。”
徐知温道,“你本来就没抄,说什么没抄完。”他嗤笑道,“五弟,你就不是会乖乖受罚的人,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抄了也无用,还不如省些力气。”
徐知让沉默不语。
徐知温道,“行了,快起来罢,祠堂不比宅院,地上的砖咯人着呢。到大哥这儿来罢,大哥替你理好衣服,咱们就一块去书房给父亲请安,然后你就能回房歇息了,今儿是七夕,盼巧还做了份礼物给你……”
徐知让打断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父亲商议,又不好开口?”
徐知温一怔,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徐知让缓缓侧过头来,看着徐知温,“我不知道。但是,往常大哥看见我同父亲怄气,是从来不会劝解一二的。另外,”徐知让皱了皱眉,“大哥,你今儿,怎么没穿我姨娘给你做的那双鞋子。”
徐知温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我知道五弟心疼你姨娘,所以来之前特意换了,否则,岂不违了堂厅上悬挂的‘锡类垂型’这四个字?”
徐知让顿了一下,慢慢地站起了身,“大哥,你在撒谎。”徐知让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揉膝盖,“往常,你也从不会与我论四书五经上的典故,因为父亲总夸我比你会读书。所以,你即使会论,也不会同我论;即使同我论,顶多也是论几句闲诗散词。”徐知让直起腰,“大哥,你必定做了什么在父亲面前难以启齿的事,才来哄我一起去给父亲请安的罢?”
徐知温道,“谁说我是因为父亲总夸你,才不同你论的?”徐知温抬眼,微笑道,“五弟,你要想论,我就同你论,不如,就论一论《礼记》,如何?”
徐知让道,“大哥,要论,就论一论‘锡类垂型’这四个字罢。”徐知让淡淡道,“我瞧着,谈及这四字,大哥似乎有些心虚呢。”
徐知温道,“此四字出自《诗经》中‘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句,说到‘孝’这一字,心虚的该是五弟罢。”
徐知让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句,亦被引入《左传》中的《郑伯克段于鄢》。”
徐知温道,“是啊,共叔段‘不悌’,故《春秋》言‘段’不言‘弟’,兄弟相争若二君,故曰‘克’,春秋笔法,果真微言大义。”
徐知让朝徐知温的方向慢慢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道,“《春秋》载郑庄公为‘郑伯’,是讥其失教;而共叔段出逃乃郑伯之本意,故不言共叔段‘出奔’而说‘克段’,细微之中,真可见史家下笔的为难之处。”
徐知让走到徐知温跟前,徐知温倾了倾身,伸手拍了拍徐知让膝处及下摆沾上的灰,细细地替他抚平了衣衫上的褶皱,“父亲没夸错,五弟,你的确比我会读书。”
徐知让道,“郑伯克段后,因记恨昔年武姜偏爱幼子,迁其母武姜于城颍,后虽因颍考叔之言而母子如初,但……”
徐知温打断道,“五弟,郑伯克段,是兄弟不合,与其母武姜并不相干。人子敬爱父母,乃是自然常理,颍考叔纯孝,爱其母,施及郑庄公,故《左传》引《诗经》中‘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句赞其孝行,恰合儒家旨宗。”
徐知让看着徐知温随着身体动作微微颤动的头顶,轻声道,“大哥,你心虚。”
徐知温停了手,抬起头,微笑道,“五弟,这就是我为何不愿与你论四书五经的缘故。我无论说什么,你都觉得我别有意图,要按这样的法子论经,那怎么论,都是论不明白的。”
徐知让道,“大哥,不是我多心,只是你每回同我这般说话的时候,就有人要倒霉了。”
徐知温道,“五弟方才还说是我心虚,想哄你一道去给父亲请安,怎么现下话锋一转,变成旁人要倒霉了?”
徐知让道,“这两者,并不矛盾。大哥的手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郑伯实不及万一也。”
徐知温笑道,“五弟谬赞,不过我料想,共叔段再不悌,也不会对武姜说出‘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这样的话来。”
徐知让道,“或许共叔段说了更严重的话,郑伯做了更过份的事,只是‘春秋三传’略去了罢了。但这也难怪,孔夫子作《春秋》,是‘笔则笔,削则削’,圣人已削之,后人如何再添?”
徐知温笑了起来,轻轻拍了一下徐知让的头,“这样论书,就对了。”他说着,站了起来,“好,我们现在就一起去书房给父亲请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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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隆基《孝经·序》圣人知孝之可以教人也,故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于是以顺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扬名之义彰矣。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是知孝者,德之本欤?
2《诗经·大雅》“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3《左传》是春秋末年鲁国的左丘明为《春秋》做注解的一部史书,与《公羊传》、《谷梁传》合称“春秋三传”。
4《郑伯克段于鄢》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春秋》记载道“郑伯克段于鄢。”意思是说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说他是庄公的弟弟;兄弟俩如同两个国君一样争斗,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失教;赶走共叔段是出于郑庄公的本意,不写共叔段自动出奔,是史官下笔有为难之处。
5“颍考叔纯孝”
具体就是说郑庄公设计夺位成功后,把母亲武姜安置在城颍,并且发誓“不到黄泉,再不相见”。过了些时候,庄公又后悔了。
有个叫颍考叔的,是颍谷管理疆界的官吏,听到这件事,就想了个办法,献贡品的时候,由自己不吃赏赐的肉要留给母亲的孝行启发郑庄公,让郑庄公顺势说自己后悔了。
然后又出了个主意,对郑庄公说只要挖条地道,挖出泉水,母子在地道中见面,就不算违反誓言,尔后母子和好如初。
《郑伯克段于鄢》遂寘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
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
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
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
公语之故,且告之悔。
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
公从之。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虽然我们现代人看来这里的“母子如初”是极其讽刺的一幕,但是实际上,“颍考叔劝君”和“郑庄公掘地见母”是古代孝悌故事中的经典情节,历代都是当成正面部分来歌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