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幼年长在蜀州, 谢笙早已适应了各种辣椒的辣味。
旁人若像他这么吃上一盆尖椒鸡,第二日必定不得出门。不是脸上起痘口里生泡,就是肠胃火辣辣的烧。
只谢笙像个没事人一样,早早的起来进宫, 半点不受影响。
捧墨昨儿贪新鲜, 多用了几口。一早起来,半边腮帮子都上火, 至今没消下去。他瞧见谢笙从宫里出来, 忙上前接过谢笙手里的书本。
送谢笙进宫之事, 捧墨一向亲力亲为, 今日因腮帮子疼, 为免因此影响谢笙出行, 便从家中寻了个老把式驾车,自己只在谢笙身边伺候。
谢笙见捧墨脸依旧肿着, 问:“早晨交代你用上好的胎菊泡茶,可用了?”
“已经用过了,您瞧,这会儿已经好得多了,”捧墨看着谢笙半点事儿没有的模样,不由羡慕道,“还是少爷厉害, 竟半点不受影响。”
“分明是你本就不太能吃, 昨儿一时又收不住, 才上火了, ”谢笙给捧墨简单看过,除了上火,还真没别的毛病,几杯菊花茶下去,顶多明日就好。
“那不是味道太好,有些忍不住吗,”捧墨难得和谢笙这么说了一句。
“府里可有信传来?”谢笙问。
“早先遣了人来回,说是今日阖家都去了庄子上,少爷您可是要去?”
昨儿因着谢笙提议,派出去的下人又回说正值花期。谢侯与李氏一早就领着家中几个孩子一道去了庄子上。若不是怕人家闲话,只怕连朱红玉那边,也是要下帖子请了去玩。
谢笙进宫早,约莫猜到了今日家中行程,便叫人注意着给自己回话。果不其然,谢家今日打算在庄子上住一日。
“自是要去的,”谢笙道,“他们都去了,只留我一个在府里,是什么道理。”
“可明日从城外进宫,来回奔波,”捧墨有些担忧。
“无妨,也就是比平日早起一个时辰罢了,便在路上我也能歇一歇,”谢笙自然知道,捧墨是担心自己贸然改了平时的作息不好,可他自己在府里住着,倒不如多走几步路,去庄子上。家里有家人才叫家嘛。
捧墨见谢笙拿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劝他。只在心里默着开城门和出门的时辰,务必不能叫谢笙迟到了才是。
“吁……”
前头驾车的老仆突然停下了马车。
捧墨掀起车帘子问:“怎么突然停了?”
“前头被拦了去路。”
打起帘子之后,不消这老仆解释,捧墨也看见了,前边路上,有不少百姓正围着在说什么,里头还瞧见一个青蓬马车顶。
“去瞧瞧怎么回事,”若非这条路是出城的必经之路,谢笙倒是宁愿掉头往其他方向走的。
捧墨应了一声,就利落的翻身下车。不多时候,就回来了。
“前头是一辆出城的车坏了车轮,一时走不得,又恰巧遇上高家最受宠爱的三姐回京,堵在路上。前头正闹着。”
“高家?”谢笙有些奇怪,“这高三娘不是跟着他爹出外任去了吗,怎么这时候回京。”
捧墨想了想道:“约莫是快入冬了,高太尉叫那位回来过年,毕竟这回高家二爷是在北地外任,若走的迟了,路上冻住,就回不来了。”
“可知道那马车坏了的是哪家?”其实谢笙更想问的是那马车什么时候能修好,最好别耽搁了他出城的时辰,否则城门一关,他今日便是再不想独自留在府里,也得回去了。
“这却不知,不过那马车旁只有个老车把式,和一个丫鬟,那马车的主子倒是一直没露面,”捧墨继续道,“不过马车的木材和布料都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
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马车,又是这会儿单独出城,谢笙还真想不到可能是谁。不过遇上这一代的高三娘,那马车主人的运气,也是在算不得好。
谢笙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去瞧瞧,若是马车能修,就催人快些修好,若是不能,便叫人另外雇一辆来便是。只要不误了出城的时辰,他自掏腰包都成。
“少爷,您亲自过去不好吧,”捧墨面上有些为难,“那可是高三娘。”
“我自然知道那是高三娘,”谢笙道,“我要出城,她要进城,我又不和她搭话,有什么干系。”
捧墨一想也是,就算高家三年前为了缓和两家关系,曾有心把高三娘说给谢笙,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谢侯当年拒绝得彻彻底底,真正把高家给得罪死了。
不过那会儿两家都没摆上台面,就算这会儿遇上,虽然有些尴尬,只当不知便是。
留下那老仆守车,谢笙领着捧墨到了前头。
因谢笙气质不俗,衣着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人家出身,一路上也有不少人给他让路,算是叫他畅通无阻的到了最前头。
谢笙大致扫了一眼这场面,心里就有些不耐。这条街本就不大,又一向熙熙攘攘,挤满了不少摊贩。那坏了轮子的车,是停在路边的,并不妨碍什么。可坏就坏在高家给高三娘准备的马车是加宽加高的,若是就这样走,必然会有剐蹭。
高家下人舍不得自家马车,那坏了轮子的马车也没法移动,一旁的摊贩倒是机灵,收拾了东西,也就刚好差不多了。只是若驾车之人技术稍微差些,马车就容易磕到一旁的石阶上。
高家下仆知道高三娘在家中有多受宠,自然不敢说对自己的技术完全自信。
何况高家下仆一向嚣张惯了,见对面马车只一个丫头跟车,车上也没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就觉得是一般的破落户,愣是要那青蓬马车再往边上靠,叫高三娘的车能顺顺当当的过去。
“这也不是我家故意堵在此处,实是马车坏了,没法子移动……”那丫鬟急得头上都冒了汗。
“你这车早不坏晚不坏,偏偏今儿就坏在这里,挡了我家主子的路,只叫你往旁边挪挪,又不是什么大事儿,”高家的家仆趾高气扬的说着,却半点帮忙的意思也没有。
“这高家可真是,分明已经能过,还硬要欺负人家姑娘。”
“可不是吗,人家车坏了,姑娘家家的,怎么挪得动,一个车把式又是老人家,还不许旁人帮忙,只叫那姑娘自己挪。”
“快别说了,那可是高家的人,我瞧着必然是这马车的主人和高家不对付,高家诚心和她过不去呢。”
“我呸,哪个烂舌头的说我们家的坏话,都站出来,”周边议论刚起,那高家仆人就来了这么一句,吓得不少人都立刻噤声,又退了一步。
谢笙一向不怕高家,领着捧墨直接走到了那青蓬马车旁,同那旁边涨的脸色通红,手足无措的车把式道:“老人家,你们可已经请了匠人来?”
“请了,请了,”那车把式连忙道,“方才车刚坏,就已经请了。”
那车把式说完,又连忙道:“这车不难修,只是老儿手里没有趁手的工具,并不是故意阻拦在此。”
谢笙拦下那车把式习惯性道歉的动作,显然已经是回答过好几遍了:“既是已叫了人来修,那便不必着急。安心等等便是。”
“等什么等,知道我们主子是谁吗,浪费了她的时间,你们可开罪不起!”马路就这么宽一点,谢笙和车把式说的话,高家下仆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才说完那样的话,谢笙就走了出来,看在他眼里,那就是和高家作对。
“子,我可告诉你,可别多管闲事!”
谢笙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被一个下人这样指着鼻子说过。他微眯了眼睛:“我若是管了,你能如何?”
那高家下人显然没遇到过谢笙这种刺头,他上下打量了谢笙一眼,恨不能用鼻孔看谢笙:“自然是送你去吃牢饭了,你这细皮嫩肉的,进去了,可享受着呢。”
“捧墨,”谢笙冷冷的喊了一声。
捧墨一早就等着了,此时得了谢笙示意,上去就给了那高家下人一个大嘴巴子。
捧墨是跟着谢家的护院练过的,否则也不敢不带人,只他一个常跟着谢笙出入。
他这一巴掌下去,直接把那矮胖的高家下人直接掀飞到地上,那人脸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巴掌印。
“这一巴掌算是轻的,好叫你知道,嘴巴都给我放干净点,倘若再在我家少爷面前胡说八道,”捧墨没出声,却是用唇语盯着那家仆道,弄死你。
那高家下人浑身一颤,被捧墨眼中不合年龄的狠厉吓住,连说话都忘了。
一旁围观的人群瞧见这家仆被打,都畅快得不行,却还是劝谢笙。
“这位公子,快带着你下人走吧,那是高太尉的家人,若是因此惹上了高家,你可没处说理去的!”
“是啊,公子快走吧!”
就连那一直没有动静的马车主人也悄悄递出了一个纸条,那先前的丫鬟忙接了过来,看了一遍,才对谢笙道:“这位公子,我家主子说,今日之事多谢公子理解,只是高家势大,公子还是避一避的好。”
“我呸,”那高家的下仆总算是爬了起来,还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你,你有本事就给我呆着。”
捧墨作势欲打,吓得那个家仆赶忙跑了回去。捧墨这才转头对谢笙道:“少爷?”
谢笙微笑着点头谢过方才劝他的这些人,不过事已至此,他要是现在走了,岂不就成了他怕了高家?
谢笙对捧墨道:“瞧瞧高家是谁去接的人。”
谢笙自打出生到现在,还真没听到过如此粗俗的侮辱,刚才让捧墨打那一巴掌,不过是开胃菜。
一个跟着高三娘在外地的仆人,可能会不认识谢笙,可是高家的主事人却不可能不认识。高家下人如此侮辱谢笙,除非是高家想等着谢侯上门揍人,那高家就必须亲自处理了那个下人,还得给谢笙赔礼道歉。
高家人现在在京城的不多,有地位又有空的就更少。谢笙猜,这次来接高三娘的,应当是高祺才对,毕竟就他最有空了。
不多时候,捧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高二爷养了一条好狗!”
高祺正坐在车里和自己堂妹说话,冷不丁听见外头一个声音这么说了一句。
高三娘为人明艳大方,最喜正红,听见捧墨这话,当即柳眉倒竖:“什么东西,竟敢在本姐的车架旁胡言乱语,还不快处置了!”
“慢着!”高祺忙叫了停,高三娘的处置可不是一般的处置,而是好几个人围殴一个,还倒抓进大狱的处置。
“二哥?”高三娘有些不满,她这可是在给高祺做脸。
高祺很快想起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么耳熟了,可不就是谢笙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厮吗。高祺连安抚高三娘都来不及,便下了车,果然瞧见了捧墨。
“可真是稀客,”高祺瞧见捧墨,又瞧见了一旁被打了一巴掌的下人,挑了挑眉。
“高伴读养的好狗,”捧墨面无表情道,“我家少爷不过问了一句那家的车什么时候能修,便被贵府下人辱骂,高伴读是不是该给我家少爷一个交代?”
“谢满在这儿?”高祺见那下人一脸迷糊,不知道谢满是谁的模样,身上冷汗都下来了。
他家的下人骂了谢笙,那谢侯爷还不得上他家拼命啊,尤其是如今,太子想娶谢笙大姐的当口,要是因为这事儿黄了,高祺都不敢想后果。
捧墨后退一步,侧开了身子,在他身后不远处,就是站在路边的谢笙。
谢笙随手转了一下手里的扇子,对着高祺慢条斯理的道:“高伴读,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周围人群一向都是见着在高家人面前俯首帖耳的,可从没见过当面挑衅高家主子的。关键是这个年轻人还半点不害怕,可见是有所依仗。周围人窃窃私语,猜测着谢笙到底是哪家公子,什么身份。
“自是安好,”高祺脸上带着假笑,“只没想到在此遇着谢伴读。”
“原来是那位,”这声谢伴读一出来,立刻就有好事者猜出谢笙的身份。毕竟宫里大两个谢伴读,都是出自同一家,而那一家,六年前和高家闹出来的那件大事,至今还是不少人的谈资。因碍于高祺在场,这些人不敢多说,却也是眼睛发亮的盯着高祺和谢笙,生怕漏了一星半点。
“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在这里遇见高伴读,”谢笙又将目光移向高祺身后,那躲闪的身影,“和你的家仆。”
高祺脸色一黑,立刻就有人上前同高祺耳语。听见刚才那人说了什么之后,高祺脸上的阴郁便有些挂不住。
他心里现在直想骂娘。惹谁不好,偏偏惹上这尊大佛,不知道现在的左都御史是人外祖父的学生吗。再想想定边侯和太子,高祺恨不得自己今儿就没出现在这里。
“这仆人乃是跟着我妹妹才从外头回来,并不认识谢伴读你,不如这样,今日我要送舍妹回家,赶明儿休沐,我在第一楼摆下酒席,向你赔罪如何?”
“得了吧,高伴读可千万别给我送礼请客,”谢笙道,“我要是吃了你的酒,赶明儿我爹就能把我赶出家门。”
谢笙看了看日头,问捧墨:“还有多久关城门?”
“还有半个时辰。”
谢笙皱起眉头:“高伴读若是有心,不如早些叫这条路上能正常通行,我还赶着去见我爹呢。”
高祺连忙叫人吩咐下去,这些人这会儿不说什么道路不够宽了,那车夫直接就从现有的空隙里,如游鱼一般灵巧的带着马车过去,看得周围百姓一阵唏嘘。
“多谢,”谢笙道了谢,又特意冷着脸看了一眼高祺身后,那自以为已经平安度过一劫的下人,领着捧墨转身走了。
高祺见谢笙离开,扫了一眼身后之人,只一个手势,这个仆人就被带了下去。
等高祺回到车上,直接连着喝了三大杯茶水,才把自己心里的恼怒给压了下去。
“看看你养的什么奴才,连人都不会认,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惹那子,”高祺看了一旁坐着的高三娘一眼,又想起这是祖父最疼爱的孙女,自己也说不得,只能又气得灌了一肚子水。
“没眼力见,嘴巴又讨人嫌的东西,既然不好,不要了就是,只吩咐一声,又不脏了二哥你的手。”
听见高三娘的话,高祺突然打了个寒颤。
“二哥,方才那个就是谢家的谢笙?”高三娘毫不客气的道,“难怪你总是赢不过他,他可比你生得好看多了。”
“再好看又能怎样,反正不会是咱们家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高祺是知道谢家和高家的关系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的。
“那可未必,”高三娘道,“上回那是我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生得好看,这回知道了,肯定能把这事儿做成了。”
“就你?”不是高祺看不起高三娘,实在是高三娘十三岁的黄毛丫头,能做成什么事。要知道,谢笙才十二岁。
高祺心里满是恶意的想道,也不知道毛长全了没有。
“我怎么了,我难道不好?”高三娘挑眉。
“也不是不好,只光性子一样,你和他就不合适,”毕竟是自己从看到大的堂妹,高祺的话也说的非常中肯,“你和他就不是一路人。”
“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是不是一路的,你也就会打击自家姐妹了,”高三娘道,“毕竟二哥你不聪明我也能理解,至今还喜欢谢二娘的你,很能聪明到那儿去?”
高祺被高三娘气得不想理她,高三娘则是想起方才她偷偷掀起帘子看到的那一幕。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谢笙长得比她大哥还好看,关键是聪明,她这个二哥就是太蠢了。
谢笙可不知道自己真被人惦记上了,还是被一个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人。就在他带着捧墨上了车,马上要走,车下传来了一个声音,正是方才那个丫鬟。
“谢公子,我家姐说了,方才之事多谢公子。若非是公子之故,只怕今日难以善了。如今身无长物,改日再来酬谢。”
“不必,”谢笙道,“我本也只是为着自己的私心,才做了这样的举动,请你家姐不必放在心上。至于酬谢,就更没必要。”
谢笙说完,也并没理会太多,直接催着车把式快些出城,只盼还能赶得上用晚饭。
等那丫鬟过去时,修车人已经到了,不过一刻钟,就已经修缮完毕,她们正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
“姐,那谢公子可真是奇怪,这世上竟然还有不喜欢别人谢他,还不要人家谢礼的人,”等出了城门,那丫鬟才彻底放下了紧绷的神经,真正开心起来。
那姐一身青衣,手执书卷,听见丫鬟的话,道:“谢公子出身定边侯府,自是什么都不缺,更无须我们感谢。”
她将书卷搁在桌案上:“他虽说不必,可我们却不能不知礼。”
“听说谢公子是勋贵之中难得走科举路子的,等咱们探望过□□母家去,便去求祖父准许,将祖父昔年手迹抄录一份送他吧。”
“呀,老太爷的手迹,那可珍贵着呢!”
“平白放着落灰,倒不如抄录一份,给合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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