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病房,跃入眼帘的天空辽阔无垠。
阳光穿透云彩,透过玻璃窗射进宽大的走廊里。
药水的味道消失了,鼻间尽是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
因为母亲是医生的原因,医院这种充斥于生老病死的地方她并不陌生。
然而,站立于此,从内心激射出的抗拒感总是令她难以承受。
这里的时间非常漫长,周围很重。
这种类乎痛苦的压抑感,一旦忍无可忍,甚至让人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死掉了。
祁树就在这里,一个人面对着日日夜夜。她不知道,别人是否跟她一样。但是,她替祁树感到恐惧。
童遇安转过身来,瞧见坐在轮椅上的祁树正在盯着她看。
两个人的身影延伸至身后。
他的眼睛不一样了,不再空洞,无神。正常了。那粘在眼瞳里的忧郁感视而可见。
四目相对,她看到某种力量正在注入他的眼睛。
他是完整的人,只是缺乏了力量。
有如,婴儿啼哭时需要父母拥抱的力量。
现在,那股力量一面从他的双瞳里浮现,一面一直往下坠,坠落那内心隐蔽的一隅。
这是一股支撑生命的力量。
突然,一束强烈的光芒从地平线升向天空。
童遇安的心如同噩梦般不停颤抖。
瞬间,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她。
她以不无诧异的目光瞧着另一个她。
她看上去二十几岁的样子。
很丑。很沉寂。
她看着祁树。
“不要看她……”
她以近乎叮嘱的语声向他发话。
祁树看不见她,他一直看着孩童的她。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安儿……”
她回头,林泽站在走廊尽头。
四目相对,天地苍茫。
她举步过去,她身上的红裙子随风摆动,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四个人的走廊里。
她一直跑到林泽身前。
她弯下身子,平视林泽的眼睛。
“总是生病,真笨……”
说完,她露出一个凄苦的微笑,眼泪夺眶而出。
林泽看着她。
在她抬手触抚他脸颊的那一刻,他与她擦肩而过,走向孩童的她。
她转过身来,凝视林泽的背影。
“哥,我在这里……”
有什么东西在童遇安的意识里破碎了。
童遇安惊醒过来。
坐在轮椅上的祁树身体微微一动。
童遇安一来便带他出去晒太阳,一直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直接抱着他的脑袋,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你爷爷那么凶,你别难过,不是,不是这样……节哀顺变。”
她轻轻触抚着他的头发,像是抚摸一只幼体动物。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静悄悄地嵌入他的体内。
当得知爷爷回了老家,他就已察觉,爷爷清醒了。
其实,他未尝难过。那颗惶惶不安、流离失所的心,空阒了,平静了。在那名曰悲伤的境遇背后,他如此畅快,如此安定。
感觉到她要放手的瞬间,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臂。她的手臂非常纤细,那种柔软令人不敢用力触碰。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臂,她便一直抱着他。
后来,兴许是沐浴着秋意盎然的阳光,过分惬意,她竟然睡了过去。他当即接住她失去平衡的她,没有意料之中的沉重,她很轻。刚开始,他以为她晕了过去,着实吓了一跳。就在那时,她妈妈来了,看看她,说她应该是上课的时候没能偷睡,现在困了。
童遇安坐起身来,焦急地环视四周。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寻找什么。她回忆梦境,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类乎悲泣的痛楚。
祁树看到她泪水濡湿的眼角,想到,小孩子醒来找不到父母想哭。然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撕开。眼神略显拘谨,慢慢地凑到她嘴边。
童遇安茫然地圆睁着眼睛,视线落在祁树脸上。
她看得太紧了,祁树有点不自在,手就要收回时,童遇安把糖果含进嘴里。
祁树低头,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
转眼之间,童遇安眉头一皱,“芒果味?”她讨厌芒果,连同跟芒果沾边的所有食物。
她就要吐的时候,云影命令的声音传来:
“你敢!吞了!”
童遇安皱着小脸,两手箍紧妈妈的脖子。
云影了然,把脸转向一旁,说:“不要,我不吃你口水。”
童遇安蹬腿,就要哭出来了。
云影无奈,张开嘴巴。
童遇安嘴巴凑近,用舌尖将糖果塞到妈妈嘴里。
祁树看到这一幕,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心头莫名一动。
这时,陪同林倬去领市将祁树爷爷的骨灰接回来的童乐,走进病房。
祁树看向童乐,目光中带有询问的意味。
童乐弯下身子,摸摸祁树的脑袋,说:“你爷爷已经回家了,你说不要葬礼,阿倬叔叔已经找到存放骨灰的骨灰墙,明天,我们带你去送你爷爷奶奶。阿树,别难过。以后,你会很好的……”
祁树脸色平静,眼神很淡。他看着童乐,发觉童遇安的眼睛如此像他,清澈,闪亮。
“谢谢。”
祁树如是说。
跟父女俩告别后,云影面对着祁树,说了一番话。
“没有永远不幸的人,不过是选择的对与错罢了,同样的,没有永远幸福的人,生而为人,千锤百炼,这就是人生。好运,厄运,人人都有,只是时间的问题。逆境时,坚强,顺景时,珍惜。所谓珍惜,就是不要因为自身的不平衡,错过那些对你好的人。”
“你知道的,你小姨,姨父,对你是真心的。”
谁知道,那时,那家人,给予这少年的温柔,悄无声息地束缚了这少年落空的心。多年过后,他意识到,从那时起,自己的宿命被决定了,而他,甘之如饴。
云影离开没多久,温予依常带着炖汤和营养餐来到。
一如既往地嘘寒问暖,那么生涩,那么努力。
告诉祁树他的身世时,温予刻意忽略了自己的过错。她害怕他对自己抱恨,更害怕,他带着怨念走进他们家。容纳他,需要隐忍太多。当她舍弃父母、亲人、故乡那一刻起,她是明白的,她并非宽厚之人。她的爱,很狭隘,一生只够爱两个男人。
祁树有如她过去的一部分,由她选择。他从黑暗中走来,告诉她,她错了。
然而,关于过去的所有选择,她不后悔。她深爱现在的所有。
如今,她想要弥补他全部的痛苦记忆,同样的,偿还抛弃曾经的罪状。
温予抽出纸巾擦拭祁树的嘴角,后者像是受宠若惊般,身体微微颤抖。温予也不在意,微笑着问:“好吃吗?”
祁树浑身都显得有些局促,半响,轻轻点了一下头。
温予淡笑,盛了一碗汤,说:“汤也喝了,这是虫草洋参乌鸡汤。阿姨最拿手的就是煲汤,以后,阿姨每天煲给你喝,把你养得跟姨父一样高大。”
祁树目光一顿,没有说话。
温予看在眼里,握住祁树的一只手,发觉他掌心长满了老茧。她脸色微怔,祁树轻轻将手抽回。
祁树的嘴巴动了动,眼神难得流露出一丝紧张。
温予一直鼓励地看着他。
终于,祁树用低微的声音问:“有没有那个人的照片?”
闻言,温予甚至没有思考,便已明白,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她回忆起那天,他问,把我生下来的那个人跟你长得像不像?这两句话就这么在她心中反复回响。
如果可以,温予情愿他永远不要遇见那女人。只需一眼,他便可究明那女人是以何种面目对待他这儿子。他冷漠疏离的灵魂深处的爱也好,恨也罢,那女人不在乎。
与此同时,温予意识到一些事情。他的人生直到今天,缺乏的,是一张母亲的照片。那个赐予他生命的人是什么模样?他一直很想知道。
哪怕只看一眼,他也能如同天赋一样牢记于心。
那天,温予把她姐姐的一张生活照给了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