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得向大哥坦白。”周亭说。
小安正立在院子里摆弄墙边的一株玉兰,闻言手微微一抖,竟碰落了一小朵花苞,白花飘落到泥上,她往旁边让了一小步,好似没听见周亭说了什么话一般,又开始用手指勾勾挑挑另一只花苞。
“等大哥回来,我必须告诉他。”周亭知她在装聋,往前几步走到她身边,又重复了一遍。
“二爷想坦白,那便去坦白。”小安答道,看也不看他,只轻轻抚触她的花。
“你……你不阻止我?”周亭问。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周亭向周嘉平坦白后她的未来,明明她只是妾,周嘉平就算是当场拔枪杀了她,这事传出去后也没有人会为她说半句好话,反而会拍手称她死有余辜……和自己的小叔子通奸!
小安头也不抬道:“我叫你别去,你会听我的吗?”
不会。周亭心答。周亭看着温温和和的,实则倔得要命,认定的的事情没人能劝得动他,现在他认定自己做错了事,便一定要担起这做错事的后果来,可话又说回来,承担后果是他自己的决定,若小安想隐瞒,那么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能替小安做决定……没人能替别人做决定!更何况她本可以跟在周嘉平身边,安稳一世,她都跟了大哥四年了,结果他一回国就闹出这种事……如果他一开始没有胡思乱想……唉,都是他的错。
“我会跟大哥说,是我强迫了你。”周亭说。
小安愣了一愣,她转过脸来看着周亭,周亭长眉舒展,神情很放松,那是一种只有被保护得很好的年轻人才会有的安定感。她从他眼睛里读出他的信念——事情总会好起来的,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他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这是一张和周嘉平多么相似的脸啊,可她却记不起上一次在周嘉平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在她遇见他之前,也许从未有过。
“噢。”小安说,她转开视线,她忍了忍,故意不去看周亭,希望周亭被她的冷漠刺伤然后赶紧走开,一,二,三,她慢慢地在心里数着数,可是周亭没走开,还没走开,她忍不住了,又扭头看着周亭,说道:“没必要。”
其实周亭本来没想从小安这里获得什么反应,他只是过来跟小安说说他的打算而已,他已经差不多看出来了,小安就是这么个捉摸不透的性子,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小安到底在想些什么的——天,周嘉平居然觉得她省心?这真是,真是……
他的思绪被小安一句“没必要”打断,什么没必要?没必要把这事说成是他强迫了她吗?周亭一凛,坚定地开口道:“有必要的,我去坦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错,你没必要跟我下水……你千万别觉得是你……怎么样了我,我才会……所以你也得……那才真的没必要!是我没管好我自己,我错就是错了,更何况我是男人,再怎么样……”
周亭越说越磕巴,声音也慢慢弱了,有点恳求地看着小安,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觉得她明白的。
“我是说没必要坦白。”小安说,“爷不会在意的。”
周亭很疑惑地“啊”了一声。
“你心中有愧,自觉有罪,希望得到惩罚——被爷责骂,或者被揍一顿,被赶出去,怎么样都好,越重越好,这样你才能消掉负罪感。所以你想坦白。”小安看着周亭,“可爷什么也不会做的。你想要的,你不会得到。”
“为什么?”周亭愣愣地问。
小安不回答,周亭像失了魂,又问:“那我怎么办?”
小安说:“二爷自己决定。”
——
周嘉平在传来电报后第三日到家,也不算到家,因为他其实没有回去,反而先去了军区,周亭正在办公室里工作,只听得一个急促的脚步咚咚咚闯进来,然后是一连串的“首长好”,他一抬头,周嘉平正好走到跟前,不过十来天功夫,周嘉平清瘦了不少,两腮微微下陷,更显五官深邃,眼下一转儿黑眼圈,唇边一转儿青胡茬,精神头倒还算得上是矍铄,双目依然炯炯有神,在一众人的目光里敲敲他的桌面,道:“来我办公室。”
他说完这句便走,周亭赶紧站起来跟上去,在他旁边叫了声哥,刚想开口问状况如何,周嘉平抬手制止了:“去我办公室再说。”
他只好压下满肚子的话,沉默着步履匆匆,一路咚咚咚走到周嘉平自己的办公室,勤务兵给开了门,又给关好门,周嘉平还把门给反锁了,在沙发上坐下,抬手揉揉山根,闷声道:“这几日的新闻读了吗?”
“读了。”周亭答,自周嘉平出发去广州那日起,他便一直留意着新闻和线人们传来的情报,对大致情况也算是差不多了解了——周嘉平参加的会议不是别的,正是第一届中国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这样一个隆重的会议找上周嘉平,说怪,那还真挺怪!国民党向来军阀们不共戴天,尤其是前几年护法战争以国民党失败告终,两者更是势如水火,然而他们却主动找上周嘉平……但说不怪,倒也真的让周亭给想通了,周嘉平跟别的什么奉系北洋不同,他一不试图扩张,二不与国民党为敌,就只是守着护着他名下的三个省份——三个省份!在地图上占了一大片地方!之前周亭想到,国民党这次邀约,不是要解他周嘉平的兵权,就是要给他周嘉平递橄榄枝了……既然周嘉平如今平安归来,面上也平静如水,没什么特别的神色,那看来便是后者了。
周嘉平手放下来,抬眼看他:“你怎么看?”
周亭定一定神,开口答道:“国民党可是想与大哥合作?”
周嘉平也不隐瞒,点头道:“孙先生邀我入党。”
“你怎么说?”周亭问,他觉得自己语气有点不太尊重,掩饰地假咳一声,坐直身子复又问道:“哥,你答应了吗?”
“还没有,”周嘉平根本没注意到周亭的语气变化,他又抬手揉了揉山根,“我告诉他,我得回去思考一下。我允诺了先生,七日内会给他答复,这不,我一回来就找你商量来了。”
周嘉平定是极为尊重孙先生的了。周亭心想。那便好办,他心下一松,往后靠到沙发上。
“哥,我觉得你应该入党。”周亭说。
“怎么说?”周嘉平向后靠到沙发上,“我现在是明着里的三省总司令,实际上的三省之王,倘若入党……”
他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雁过尚且要拔毛,我这直接送进他们嘴里,还能剩下点什么东西来?这对我有何好处?”
周亭自然是早有准备的,当即开始讲述他的理由:“如今形势混乱,各地军阀背后有西方强国支持,看似牢不可破,实则却是一盘散沙,国民党却不同……”
周亭这一滔滔不绝便是半个多钟,还扯来纸笔圈圈画画,全神贯注之下竟完全没注意到他哥其实早就没再听了。为什么?因为周嘉平根本就不是真想问周亭的主意,该如何做他心里早就有数,这么匆匆把周亭拉出来分析形势不过是为了考量考量他,现下周亭给他交了一份极为令人满意的答卷,周嘉平望着周亭,只觉得越看越满意,靠在沙发里浅笑,连骨头都松下来了——人呐,绷紧的时候不觉得累,可一旦松懈,就如同扯久了的弹簧,立时便松松垮垮,半天回不到备战状态了。
周嘉平这才觉出疲惫来,他听着周亭声音逐渐小了,估摸着这小子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行了,就到这吧,先回去吧,我再考虑考虑。”
周亭想问问周嘉平的看法,待要开口时一转头,看见周嘉平正望着他,眼白里全是蛛网般的红血丝,虽说勉强还算坐得挺拔,人却没了刚刚的精气神,真是藏也藏不住的疲态。周亭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心想也不急,这事确实值得考虑,便道:“好。”
周嘉平站起身往门外走,忽地想起件事来,转过头来笑道:“小安怎么样?”
周亭骤然听周嘉平提起小安来,表情一僵,肩膀一抖,见他哥全然无所知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也不知该怎么答,支支吾吾的不答话。
周嘉平见周亭神色不太对,手往他肩头一揽,道:“怎么?她生病了?我不是叮嘱过你要照顾好她吗?”
周亭心情又复杂几分,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没事,他照顾得很好,都给照顾到床上去了!
周嘉平以为小安真生病了,再看周亭这表情,当他是害怕自己生气,刻意语气轻松几分,半开玩笑道:“哎,也没事,她就是个病秧子……但是这事还赖你,这样吧,你去给她熬药,这次的药全归你熬!”
周亭怎么会听不出周嘉平的宽慰之意呢,他望着周嘉平,大哥眼睛熬得通红,白天要跟那些人周旋,夜里也不知睡没睡,赶路回来还要先处理公务,甚至还要照顾他的心情跟他开玩笑让他舒心……他呢,他都在做些什么,他怔怔地,小安的脸一下一下的闪,唇是红的,眼是黑的,一滴泪挂在眼尾,要坠不坠,透明的光润进柔白皮肤里……
“哥,我强暴了她。”周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