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周亭很是躲了小安一段日子,早上去厨房匆匆抓点包子馒头就回房间,等到周嘉平收拾利索才从房间里逃也似的奔进车里等着去军区,晚上更是能拖多晚回就拖多晚回,连除夕夜都只是匆匆上桌吃过饭回房继续工作,这是周亭回国的第一个春节,周嘉平本想过得热闹些,但见周亭心思全不在此,便也不勉强——什么除夕团圆日,只要阿亭在他身边,日日都是团圆日。
周嘉平任他大年初一还往军区跑,自己正好带了小安在家休养,只后来见周亭又瘦了些,才劝他不必如此拼命,周亭却说想早日做大哥的左膀右臂,周嘉平心中欣慰,越发觉得当初送周亭出国读书真是个好决定。
年后十日周嘉平接到电报,竟是国民党邀他南下去广州参加重大会议,周嘉平犹豫过后,最终决定独自前往——一来他出事谨慎不张扬,所以与国民党向来两不相犯,他一时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何用意,若是要与他友好建交倒好说,若是……那周亭还是留在他的地盘里比较让人放心,二来周亭这些日子风头已经太盛,去专业的会议再把他带上,简直相当于在他额头上刻字般引人瞩目。
左右一合计,三日后周嘉平带了几个心腹手下独自出发,临出发了还开玩笑般要周亭照顾好小安——“这倒春寒最是冻人,我不在,你替我盯好她加衣服,别惹上风寒。”
周亭看了一眼小安,她好似完全没听见周嘉平说了些什么,把周嘉平胸前的军徽调一调正,道了声:“早日回来。”
送走周嘉平后,周亭不敢和小安独自相处,便又去了军区忙了一整日,估摸着小安睡了才回到家来。
宅子里静悄悄的,皮鞋碾得雪吱吱作响,廊上没有点灯,他就着雪的一点荧光摸到自己门前,隐约看见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亮光来,只当是自己早上出门忘了关,毫无疑心地一推门,登时被吓了一跳——小安竟坐在他房内!
她正坐在茶桌前看书,听了响动抬起头来,脸上不见疲态,屋内暖气一潮潮涌出来,扑得周亭鼻尖发烫,后背却是凉的,一时说不出口是个什么滋味,小安望着他,道:“二爷真是大忙人。”
“你怎么还没睡?”周亭问。
小安不答,合上那本书,说道:“二爷,能把门关上吗?有点冷。”
周亭这才注意到她又只穿着睡袍吊带,这次换了套芋紫色的,银线细细密密绣出祥云图案,他记起大哥说她身体不好,只好走进房来把门带上。
“谢谢二爷。”小安说。她把书往周亭的方向推了推:“我前几日去首饰店,见老板娘捧着它看,便向她要了过来,你看看。”
周亭拿起来看了一眼,那是手抄本,字体工整有力,他快速翻了几页,心里便大致有数了:“唐璜!拜伦的唐璜——这是谁译的?”
“我也不知道。”小安说,“我只是刚好碰见罢了,觉着有意思罢了。你若喜欢便留着罢。”
周亭着实有几分心痒痒,拜伦雪莱均是他最喜欢的诗人,他没想到还能见到译本,就前几页看来,这位翻译家颇有几分文采,他的确想再看看,但又觉得不太好,手里依然抓着它,嘴上还要说:“不太好吧……”
“我已经读完了。”小安说,周亭又要说话,小安先他一步开口:“那就当我借给你好了,你读完再还给我。”
周亭觉得这样可以,于是又高兴起来,低头瞟多两眼才把它合拢,正要问小安来意,却见她已经站起身来了,他赶紧问道:“你这就要走了吗?”
小安点头。
“你……你只是来给我书?”周亭问,手里的书毛糙糙的,擦着他的掌心,“为何不等到白天再给我?”
小安瞥他一眼,一边往外走,一边淡淡地说道:“二爷是大忙人,连早饭都没空吃,我要如何见到二爷?”
周亭自知理亏,吭哧半天,见她的手都搭在门把手上了,才憋出来一句:“我以后不忙了。”
雪光从半开的门缝里漏进来,银线反着冷光,她回头看了周亭一眼,眼睛弯了一弯,像是笑了,又像是没笑,周亭没看清,她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二日,周亭早早在餐桌落座,厨娘端早餐上来时略略诧异了一瞬,笑着问道:“二爷今日不忙了?”
“不忙了。”周亭盯着餐厅的入口处,轻声回答道,“以后不忙了。”
这件事便就这样彻底揭过了,周亭那天偷了个懒,大下午便跑回来读书,几个小时便读完译本唐璜,晚上去找小安还书,顺口提了几句对书的看法,小安句句都能接上,不少见解都与他相似,待周亭要坐下与她细聊,她又闭口不肯了,转而拿出另一本别的什么书来,周亭这等书痴自然是兴高采烈收了回去看。
一来二去这样找小安借了好几本书,周亭竟隐隐期待起读完书后和小安聊天了,偶尔还会多坐一会儿,一起看看书。他像是训练好的狗,听见铃声便满口涎液等着开饭。
周嘉平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周亭连去的几封电报都没有回复,直到周亭几乎要调兵赶去广州救兄的第八日,这才收到十二字字回应:明日启程返家,待我回来细说。
周亭看这口气便知周嘉平无大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看手表,嗯,差不多可以回家吃晚饭了。
约莫九点多,周亭拿了新读完的书去敲小安的门,她还没有洗漱,仍穿着白天那身白底青花的旗袍,袅婷如碧水之中的一株荷。
小安今日给他拿了一本雪莱诗选,实际上他已经读过这本了,但他没说。两人对坐,静静地在灯下读起书来。
周亭读书的时候总是很认真的,再一抬头便已是十点多了,他记起小安还未洗漱,便准备离开,突然想起还没有告诉他大哥已经回电报的事,赶紧开口说道:“大哥回电报了,说今天往家走——你昨天还问呢。”
小安噢了一声,好像也看不出多高兴,杏仁眼映着昏黄的灯光,被照成一种像夕阳般的暖橙色,她说:“那他快回来了。最多还两日吧。”
周亭点头:“最多两日。”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周亭问道:“你怎么看起来并不太高兴?”
“是吗?”小安的声音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我高不高兴又何妨,周先生高兴吗?”
一个多月了,周亭本来都快忘记了这事,猛地又听到周先生这一称呼,后颈寒毛一炸,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她好端端规规矩矩穿着衣服,盘扣扣到颈部,他却分明看见一丛寒竹倔强生长,倒真成了一只训练好的狗。
他张口结舌,眼见着小安站起身,细腰摇摇曳曳晃到他面前来,嗓音清澈:“周先生,你高兴吗?”
她坐到茶桌上,高开衩泄出柔白肉光,踢掉了棉拖鞋的脚踩在他小腿上,蛇一般往上爬,往前爬,她嘴唇湿润,眼睛朦胧,蛇爬到了终点,她左脚尖点在西装裤上鼓鼓囊囊一大团上,右脚仍垂着,两腿分得太开,裙底正对周亭。
白布湿出深色水渍,她脸上不见羞色,却也不见春情,她只是看着他,眼睛清澈见底,连好奇也没有,周亭听见她又低声唤了一遍:“周先生。”
他是训练好的狗。铃响了。
书本落地沉闷,花瓶落地清脆,清水洇透墨字,梅花碾成烂泥。
她被他握着大腿推倒在茶桌上,骨肉匀称的腿回勾,藤一般缠上他的腰,他低头含住她的嘴唇,这是周亭第一次亲吻,他发觉她柔软得如同一朵花,舌如花芯般甘甜,周亭记不清盘扣是被他或者小安解开,记不清他们是如何滚在床上,他只记得自己的手迅速贴在她白软皮肤上,他记得他在她身上留下印痕,他记得她的乳头在他齿间颤栗至硬挺。
那一夜秀才被庙里狐妖所迷,书生眼里只剩一具百年不腐的美人骨。
红的是舌尖和乳尖,白的是大腿和腰肢,红红白白是他的吻和她绷紧到颤抖的躯体。
小安一声声地吟,暖雾融成水滴,在窗户上静静淌泪,她躺在一团柔软锦被,流星在她脊椎里一道道地闪,“陈幼安,陈幼安”有人在叫她,她抬了眼茫茫然看去,眼前却不是周亭的脸。
“陈幼安,你看懂了吗?”锦华楼的妈妈倚在榻上,十指尖尖红如血拈着青葡萄,她蜷在地上,手里抓了本起皱的聊斋,妈妈把葡萄送入口中,她仿佛也尝到满口酸甜芬芳,津液几乎要从口边溢出了,鞭子下一秒便落在她脊背上,皮肉炸响如雷,她叫都不敢叫,只把自己缩得更小。
她盯着眼前的地板,女人的脚出现在她视线里,一只柔软腻滑的手掐住她的下巴,指甲陷入肉里,她被迫仰起头来和妈妈对视:“男人喜欢什么,我让你去看这本书,陈幼安,你看懂了吗?”
她不敢说懂,更不敢说不懂,只呜呜咽咽求妈妈饶了她,妈妈不饶,还掐得更紧:“好,你不懂,那我来教你。”
“男人喜欢妖精,”妈妈说,小安已看不清事物,只觉着后背的疼逐渐转化为一种让人失去力气的暖意,“为什么?因为妖精漂亮。”
陈幼安被拽着站起来。
“妖精聪慧。”
陈幼安被按到镜前。
“妖精识时务。”
陈幼安的衣服被哧一声撕开。
“最重要的是,妖不是人。妖是牲畜,人不必在乎牲畜。”
针刺入陈幼安胸膛。
“从今日起,你便是妖。”
陈幼安的挣扎被男人锢住。
“你不再是人。”
针拔出来再落下,墨汁混了血,细细地淌,她听见妈妈问她:“告诉我,你是什么?”
“我是妖。”陈幼安喃喃地答。是牲畜。人不必在乎牲畜。
“你真是妖……”男人怜惜万分地吻上她的锁骨,她睁大眼睛看去,男人的脸藏在雾后,一会儿像周亭,一会儿像周嘉平,她想伸手拨开雾看看到底是谁,被男人按了回去。
“怎么了?很疼吗?”周嘉平问。
小安只觉自己几乎要被下身剧痛撕成两半,却怕在第一夜便惹恼了这位爷——“这可是最最有前途的周司令,你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吗?你最好对得起你的价格,要是不把他伺候满意了,小心我扒了你的皮!”何司令瞪着她。
她眼前直冒白光,仍勉强挤出个笑来,凑上去亲他嘴角:“不疼,爷,我没事。”
周嘉平任她细细地啄吻自己,眉毛却皱成一团:“疼便说。”
“不疼,爷,我真的没事。”她主动挺腰吞入他,太大了,她咬紧下唇。
“我说了,疼便说。”周嘉平按住她的胯骨,一点点抽出来,伸手摸她嘴唇,“别咬,再咬出血了。”
她松开牙齿,他看了她一会儿,她以为他要赶她走了,可他说:“睡吧。”
她以为第二天他要赶她走了,可他说:“留下吧。”
这一留,便是四年。
“你哭了。”周亭停下动作,他捧着小安的脸,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水,“是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小安说,“是汗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