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柳钰的新床周围贴花纸,他提前就准备好了直尺和吊线,细致地画好了轮廓才开始动手贴,贴出来的花纸非常规整,几乎看不出接缝的地方。
柳凌和柳海打下手,柳魁贴,十一点半,计划的地方终于全部贴好了。
几个人又齐动手把房间所有的家具摆放到最合适的位置,把房间打扫干净,双人床占据的那个角落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特别温馨舒服的小天地。
但柳侠却发现柳钰对此并不是多兴奋,至少不像他认为的即将结婚的人看到自己的婚事准备越来越趋于完美时应该表现出的那么兴奋。
他轻轻推了推柳钰:“四哥,你是不是哪儿不得劲?”
柳钰好像忽然恍过了神,做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说:“没,我看哩有点入迷了,嘿嘿,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有个这么美哩屋子,这么多好家具,咱还会有钱给屋子贴这么漂亮哩纸,我有点不敢相信。”
柳凌过来搂着柳钰的肩膀说:“走,四哥,关上窗户叫糨子慢慢干,咱上去喝点水,我有点热了,吃完饭咱一块再去河里扑腾一阵儿。”
柳侠和猫儿已经跟着柳魁走到坡口了,回头看到柳海还在柳钰窗户底下的老柿树那里磨蹭,就叫他快点走。
柳海犹豫了一下,跑过来拉着柳魁的胳膊说:“大哥,我也有点热,咱去河边耍会儿呗,咱先不回家,中不中?”
柳魁看看柳海的头发,笑着说:“孩儿,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叫我给你剃了吧,你看你,清早老怕碰见咱伯,稀饭都不喝,拿了俩馍就先跑下来了,这会儿又吓哩不敢回家吃晌午饭,你这心虚哩样儿,俺几个都替你难受。”
柳海的脸揪成了苦瓜:“俺同学都这样,我不想剃呀!”
柳凌无奈地说:“小海,你要真是老待见这个发型,如果咱伯叫你剃,你干脆跟他明说吧,要不你就跟咱伯辩论一番,谁赢听谁哩。
咱伯也不是不讲理哩人,幺儿当初报高考志愿那么大哩事,咱伯听幺儿说了他的想法后,不也没说啥吗?你也学学幺儿,只管跟咱伯说说你哩想法,中不中?”
柳海眨巴着眼考虑了几秒钟,一咬牙一跺脚:“中,我就不信我一个大学生说不过咱伯!”
柳海说的很有气势,不过连猫儿都看出来他底气明显不足:“小叔,我咋觉得俺六叔有点外强中干哩!”
柳侠在猫儿头上屈指敲了一下做奖励:“有眼光孩儿!还会使成语了,真能干!”
猫儿扒着柳侠的肩头窜上他的背,把小脸儿伸过去:“这儿!”
柳侠侧过脸在他的脸蛋儿上亲了个响的,猫儿嘻嘻笑。
柳海翻白眼:“关键时刻,您俩不准说风凉话啊,我要为捍卫我哩头发而战斗,都给我鼓鼓劲儿。”
柳侠振臂高呼:“六哥加油,六哥必胜!”
可柳侠他们的精神赞助只能作用到他们家的坡口,拐上坡口,一看见坐在树荫里说话的柳长青和孙嫦娥,柳海立马蔫了,躲在柳魁后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矮脚虎。
午饭是蒜汁黄瓜丝捞面,柳海又用实际行动给猫儿诠释了做贼心虚这个成语:他端了一碗面条就悄没声的躲在秋千后头,因为柳侠坐在秋千上吃饭,猫儿坐在柳侠腿上吃,柳海觉得这俩人可以把他给挡着。
柳长青和柳魁、柳钰、柳凌他们都坐在大柿树的树荫里,他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柳海,看着他吃完饭把碗送进堂屋,又对着挂在堂屋门口的镜子看了好几眼后出来,柳长青才把他招呼到跟前,然后很温和地说:“小海,我看你今儿一天就照了有十来回镜子,你是在看你哩头发吧?既然你这么重视你这头发,那你跟俺都说说,你头发留这么长做啥用?”
柳海情知不妙,非常小心的回答:“那个……俺学校哩人……咳咳,俺学校那些高年级哩师兄,还有那个……毕业哩那些前辈都是这样,那个……这样比较容易来灵感……就是,就是比较能激发创作灵感。”
柳凌扶额,使劲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柳侠倒吸了一口气,轻轻对猫儿说:“您六叔完蛋了,他敢跟您大爷爷跩专业术语。”
猫儿说:“我早就知道,他一看见俺大爷爷就得喵。”
柳长青温和地点头:“哦——,那孩儿,啥是灵感呀?”
柳海偷眼瞄瞄柳侠和柳凌,求救的眼神一闪而过,然后老老实实地看着眼前的地面:“灵感就是,就是……就是进行艺术创作时……进行艺术创作时……那个,那个……”
柳侠和柳凌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知道柳海今儿这头发是保不住了:灵感这东西,他俩都觉得好像知道点,但真要用个明确的概念给说出来,俩人都觉得心有余力不足。
而且,他们也真没觉得灵感和长头发有啥联系。
柳凌和柳侠对柳长青非常尊敬,但真遇到让他们拗不过来的事情时,也都敢和他争辩,不过这种时候非常少,而且前提必须是他们觉得自己是占了理的。
柳海现在这模样,肯定不是他不知道书上写的灵感的正确定义,而是即使是在现在这种窘迫的境况中,柳海也还知道自己不能用书上那些概念跟父亲辩论,那绝对是在自讨没趣,灵感那种似是而非的玄乎东西,柳海自己都未必真相信。
最关键的是,柳海他自己就心虚,心虚就说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占理,这种情况下谁替他说话都没用。
柳海现在基本上已经忘了自己的目的,他完全被头发和灵感的关系给难为住了,一米八五的大小伙子站在那里只想低着头抠手指甲。
柳长青看他回答不出来,也不深究,换了个问题:“你是学画画哩,那你说说,古代哩画家,你最喜欢谁?”
柳海马上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吴道子,顾恺之。”
“好,那你说说,吴道子是啥出身,啥经历,顾恺之又是啥出身,啥经历。”
柳海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吴道子自幼失去父母,是孤儿,家里非常穷,喜欢书法和绘画,自己找了市井流传的前世名画名作临摹,在民间靠作画和雕刻为生,后来被招入宫廷成为宫廷画师;
顾恺之出身士族,少有才名,在皇帝身边任散骑常侍……”
柳长青连连点头:“中,你再说说,现在的画家你最佩服谁?他们都是啥出身,啥经历。”
“现在,我最佩服哩……,齐白石先生,还有,启功先生,还有……曾伯伯;齐白石先生出身农家,早年做过农活,做过木匠,跟民间绘画艺人学过画,临摹古人作品,自己又到处游历学画,最后终于成为一代大家;
启功先生,好像是清朝皇室后人,清朝覆灭后家境中落,自己努力学习,成就现在的作为;
曾伯伯,曾伯伯……您都知道……”
柳长青不停的点头,一直听柳海说完,他才说:“嗯,你看孩儿,你说哩这些人,有出身于贫寒之家哩孤儿,自己游历乡间自学成才哩;也有出身显贵,从小便有高人教导哩;
他们哩出身和经历可以说是天地之别,对吧?可他们最后的成就却一样,都成了让人敬佩的一代大家,是不是孩儿?”
柳海点头:“是,伯!”
柳长青也点头:“你承认就中,那小海呀,要是出身和求学经历这样应该是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大事都不能妨碍这些人画出好画,那你说,就因为你学着哪一个画画儿好哩师兄、或者是有名哩大画家也留一头长头发,就能给你带来啥灵感、就能叫你画出好画儿来了?”
柳海眨巴了几下眼,傻了。
他可没想到父亲让他自由发挥一番后,在这里等着说他头发的事呢。
看着柳海傻呆呆的样子,柳凌和柳魁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孙嫦娥也笑着说:“小海,孩儿,大夏天哩留恁长那头发多热,剃了吧,俺女哩留是没法了,咱明明能舒坦,咋非得找罪受哩?”
苏晓慧是第一次见识婆婆家的家教现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可以说,苏晓慧原来她对柳长青和孙嫦娥的尊重,完全来自于柳川对他们的态度,事实上从内心深处,即便有了柳侠这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让柳家的地位提升了不少,苏晓慧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地位是有点超然的。
不要说在这个贫穷闭塞的山村,就是在荣泽县城,她的学历和相貌也是比较出众的,她对这个家庭除柳川和柳侠以外其他人,刚开始是有些居高临下的。
但在两年多的相处过程中,她的心态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她希望回柳家岭过节假日的愿望超过了回娘家,娘家哥嫂兄弟对她也很不错,但她却越来越喜欢回到柳家岭,和婆婆、大嫂一起做点家务,看着几个孩子练字写作业,偶尔自己也临摹着字帖写几张毛笔字的生活了。
尤其是有了两个孩子后,柳家岭真成了她的救赎地,她在这里永远不用担心两个儿子的任何事,偶尔睡个懒觉起来吃饭晚了也不用担心会被婆婆诟病、被妯娌冷嘲热讽;
真是累了什么也不想干,只要说出来,一家人都会体谅她,而不是觉得她在找借口或端大学生城里人的架子;
她直爽的性子在单位有时候还会招来几句闲言碎语,可在婆婆家,她不管说了什么话,永远不用担心自己的本意会被恶意曲解,一大家人都是从善良的角度来解读她的话。
她结婚前,母亲和姐姐特别教了她很多新媳妇与婆家人相处时的禁忌,她也听过不少已婚的同事和朋友诉说结婚后和婆家人相处过程中的种种是非。
不止一个人女同事对她说过,自己只是随意在婆婆家什么人面前说了一句话,多少天之后从其他人嘴里听到的却是一番深思熟虑后的算计和因此衍生出来的种种猜疑;婆家人如何在茶席饭桌间,看似无意的说些夹枪带棒的话让自己听;
还有什么偏吃偏喝谁家的孩子;妯娌间怎么算计,怎么联合某一个挤兑另一个;甚至是一个眼神,一声咳嗽,都能被解读出诸多的含义……
但这些她统统都没遇到,和柳家的人相比,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要成为那些人嘴里所说的心眼太多、太爱曲解别人无心之言的那种人了。
柳家更不是像其他外面的人们所认为的山里人那样,住在阴暗潮湿肮脏的窑洞里,一辈子都不洗一次澡,蓬头垢面,穿着破旧脏污的衣服,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看到外面的人们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言行卑微。
除了穿的比外面的人陈旧,吃的比外面的人单调,苏晓慧觉得柳家人在其他所有方面都比许许多多外面的人好太多太多。
而此时此刻,苏晓慧忽然觉得自己的那个本科学历有点让她心虚,柳长青随意家常的言谈之间流露出的见识和想法,比她当中学教师的父亲和她大学时的老师教授丝毫也不逊色。
柳魁看着柳海有点不忍心,他对柳长青说:“伯,小海他还年轻,想赶个时髦啥哩也不是大错,不过,他这头发真是太长了,你要是不待见,我现在就去给他剃短点。”
柳长青问柳海:“你说哩?你觉得你那头发好看不好看孩儿?”
柳海赶紧说:“我现在就叫俺大哥给我剃,伯,你别生气了。”
柳长青说:“我不生气,我就是觉得老难看,男人就该是男人样儿,柳魁,给他剃光。”柳长青说着,搀了一把孙嫦娥,俩人一起站起来往自己住的窑洞走去。
他们年纪大了,这两年听孩子们的劝,每天都要睡一个小时左右的午觉。
二十分钟后,柳海顶着个光的发亮的脑袋冲进了凤戏河里;紧跟着,包括柳魁在内的一大群也都噗噗嗵嗵地跳了进去,午后的凤戏河被搅得一片水花翻腾。
第77章 在家的日子
柳海被剃了大光头,从河里出来后就藏在他们住的窑洞里不肯出来见人了,柳侠对他的举动非常不理解:“咱全家都已经看见你啥样了,你再藏起来还有啥意义?”
柳海把脑袋扎被子上留给他个后背表示抗议。
大家决定不打搅柳海怄包儿,就他那个大大咧咧的脾气,最多两天就啥事没有了。
柳侠领着一群孩子在树荫里开始练字写作业,秀梅和苏晓慧分别带了柳雷和柳雲去睡午觉,不过过了一个多小时还能听到俩小子在屋子里各种折腾的声音。
五点多,太阳不那么毒了,柳长青、柳长春和柳魁要去地里锄草,柳钰、柳凌、柳侠都要一起去。
家里没那么多锄头,柳凌和柳钰他几个硬把柳长青和柳长春手里的锄头给夺了过去,让他们俩在家休息,孙嫦娥则让柳侠留下。
柳侠不服气:“俺哥他们都去了,为啥我不能去?”
孙嫦娥问他:“你会锄地吗?”
柳侠一愣,才发现自己居然真的不会锄地。
猫儿出生之前他还小,锄地收割这样的活家里用不着他干,有了猫儿之后,无论地里的活多忙,家里对他的要求就只是看好猫儿,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柳魁指指柳侠住的窑洞:“去看看您六哥吧,别叫他再怄包儿了,你搁家看好猫儿就中了孩儿,一点活儿,其实我自己就能干。”
猫儿看到柳侠落寞的样子,大声说:“我会薅草,俺小叔去地,我替俺小叔薅草,反正您锄地也是想把草锄掉。”
柳钰屈指在猫儿脑袋上敲了一下:“你会捣乱还差不多,你给您小叔说说,娘种哩黄瓜跟番茄为啥一个都没结?”
猫儿被当场揭了短,鼓着小脸儿看柳侠:“我就是看见花儿老好看,拽着耍……”
孙嫦娥说:“恁长两畦黄瓜番茄,叫你个小孬孙给拽哩一个花也没了,恁好吃番茄,这下可连个屁都吃不着了。”
柳侠把猫儿扛起来往自己窑洞里走:“番茄黄瓜也不贵,我明儿去望宁买一大堆回来,走孩儿,看看您臭六叔好了没。”
柳侠早就看见柳海偷偷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估计是自己在屋里实在无聊,急着出来,又想起来自己在怄气,不好意思出来。
柳侠决定给柳海个台阶。
柳海非常配合,柳侠才劝了两句,他就装作有点不情愿地和柳侠一起出来了,然后叫上柳葳、柳蕤,带着柳莘和柳雲、柳雷一起,拿了一个大茶缸和一个搪瓷盆去馍老古龙。
柳魁他们是八点多天黑透了才回来的,所以一家人吃完饭已经快九点了,他们刚吃完饭准备坐凉席上聊天,就远远听到有人吹口哨,然后扯着嗓子吆喝:“哦嗬,我回来喽——”
柳川回来了。
现在正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虽然已经天黑了,但气温还是很高,柳川的背心全部湿透,裤子也湿了大半截,他还没在树疙瘩上坐下,柳葳和猫儿就已经飞快地跑进了堂屋给他端水去了。
柳川一口气喝完了一大茶缸白开水,才把一个方盒子递给柳长青,又把拎回来的那个包抛给柳钰:“给,你哩西装,明儿试试,如果不合适我带回去让他们再改。”
柳长青把盒子打开,是一个收音机,他拨开开关,收音机发出他们熟悉的声音,躺在孙嫦娥怀里已经快睡着的柳雷一下坐了起来,伸手就去抓。
柳川眼疾手快的直接把柳雷拎过来按在了自己怀里:“敢再摔东西直接屁股打烂,听见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