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棠这短短的四个字,像是一个大霹雳般,程岐被雷的外焦里嫩。
有……有喜了?
这也就是说,程棠怀孕了。
也就是说,程棠坏了樊家老爷的孩子。
就是说,程棠和樊家老爷。
同床了。
程岐瞧着面前虽然憔悴,却依然如花似玉般的美人,一想到这样的人,被樊家老爷压在身下……她实在是想象不下去,痛苦的捂住了额头。
好恶心。
“棠儿姐。”
程岐万分艰难的抬起头,坐了这么久的画舫都没眩晕,这会儿倒是有些头重脚轻了,小声道:“樊平那个老菜帮子知不知道你有喜的事情啊?”
程棠泫然欲泣,嘴唇被她咬的出了很深的痕迹,尤其是看到程岐那意料之中的反应后,更是死死的攥着自己的手,极其不安。
看来,怀了樊家老爷孩子的事情,在她看来也不是很光彩。
“他知道。”
程棠闷声说道:“也是因为这个,他才准许我回府去看看祖母的。”
程岐心说那老菜帮子还有点儿良心,想了想,不知道怎样继续开口,但程棠肯把怀孕的事情首先告诉自己,也是难得的信任。
或者说,这个时候,也只有自己能帮程棠了。
“几个月了?”程岐打量着程棠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得有三个月了吧。”
“正好三个月。”
程棠说着,伸出左手缓缓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虽然孩子还没生下来,但那体内孕育着生命的感觉却是那样的清晰,即便程棠再如何讨厌樊家老爷,对于肚子里的亲生骨肉,她还是很怜惜的。
看着那人复杂又欣慰的表情,程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怀孕是好事,樊家老爷的事情不能加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你都有了三个月身孕了。”程岐为她打抱不平道,“那樊平居然还让你一个人回东府去,竟然连一个伺候的女婢都不带。”
谁知说道这里,程棠噙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簌簌而落,她扑在旁边的床身木板上失声恸哭,惹得那画舫都开始微微摇晃起来。
程岐吓了一跳,赶紧用双臂撑住那床身,无措道:“棠……棠儿姐!”
程棠情绪崩溃那一瞬,随即听到程岐的声音又很快收了回来,她梨花带雨的抬起头,瞧着程岐的样子,赶紧叫她放下手。
“阿岫,你的手臂。”她担心道,“你快把手放下。”
程岐实际上是不疼的,因为这个夹板半个月前就应该拆了,方才她下意识的抬起双臂,不小心扯开了绑绳,这会儿她叹了口气,干脆用牙叼开,将自己的左手臂的夹板拿了下去,再拿下右边的,一齐扔进了那春水河里。
程棠看着,担惊受怕道:“阿岫,你的手臂可还没好呢。”
程岐试探性的活动两下,那很陌生却又很熟悉的灵活感重新找回,并且在动作时毫无疼痛,她终于放下心来,看来自己的手臂是真的长好了。
“没事,棠儿姐。”她无所谓的晃了晃,“已经没事了。”
程棠还悬着心,在她的认知下,女孩子破了点儿油皮都要细心养着,程岐倒是个特别的,破相断臂,却依旧出入自如,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程岐这一年多是变了,变得阔达,让她羡慕。
“阿岫。”
程棠心里憋闷,好容易找到个诉苦的人,遂低低道:“那樊平……一开始对我是百依百顺,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摘得,但是……两个多月后,他就失去了兴致,不再看我,又纳了别的女孩儿,成日欢乐,再也想不起我这号人物来了。”
“樊平又纳妾了?”程岐不可思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都是青楼妓馆赎出来的妓女。”
程棠悲痛的捂住脸颊,泪水从指缝中悄然滑落,实在是难以想象她在那琉璃花房过得是什么样子的日子:“如何……你怎么会听说。”
程岐皱眉,拍了拍她的膝盖。
程棠猛地抬起头,双眼血红,满满都是绝望和不甘心:“阿岫……我……我好歹也是……东府出来的……我好歹也姓程啊……我……我也是大小姐……现在……我居然要和那些贱妇……称道姐妹……和她们……笑脸相迎了。”
程岐听得心里一揪一揪的,又不知怎么去劝。
在她看来,人与人之间就不存在感同身受四个字,只有针扎在身上,才会知道那有多疼,否则说的一切,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棠儿姐。”
程岐恍然道:“这孩子是男是女啊。”仿佛抓到了安慰的稻草,“那樊家老爷的大儿子才九岁,却被他当做掌中宝一般,老来得子不已,你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的生下来,他必定会继续好好待你的,你放心。”
谁知程棠却摇了摇头,眼泪被她的动作甩的四溅:“阿岫……郎中说了,瞧这胎象多半是个女儿。”深深的叹了口气,“樊平根本不在乎这个孩子。”
“这个老菜帮子。”
程岐气的直咬牙,这个重男轻女的悲催年代。
“阿岫。”
程棠忽然攥住了程岐的手,踌躇几秒,却没有继续开口。
程岐抬头看她,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
“阿岫,算是我求你了,你帮帮我吧。”
果不其然,程棠说道。
程岐听到这话,微微抿了抿嘴唇,沉默几秒后,将手给抽了出来。
程棠见状,眼圈儿瞬间就又红了,颤抖着嘴唇说道:“阿岫,你可不能不帮我啊,我……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姐姐,可我好歹也是你的堂姐啊,你难道就要这样见死不救吗?我在那个虎狼窝里生不如死啊!”
程岐缓缓的蹙起眉头,瞧着今日的程棠,终于露出了真的面目。
“阿岫。”
那人不肯放弃,死拉着她得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现在可是锡平九城最尊贵的姑娘。”急喘着气,“你……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去求求程老夫人,以她的身份,只要她开口,樊平一定会放人的,我想……我想就算他再如何如何,也不敢招惹当年叱咤风云的衡阳县主的。”
程岐心绪驳杂。
她不是妇人之仁的人,却也不是不想帮程棠,可当初程棠出嫁的那几天,她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不知劝了多少句,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子。
“棠儿姐。”
程岐想着,也就直言不讳的说了出来:“想当初你要嫁的时候,我成日围着你左劝右劝的你不听,你非要嫁去樊家,要给程杭那个王八蛋做垫脚石,这些事情这些场景,你还记不记得。”
程棠脸色一讪,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我……”
“棠儿姐,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现在这种情况,你脚上的泡有多少都是你自己走的,当初你但凡松一丝的口,我都会帮你,甚至在你出嫁的当夜,我还特地跑过去看你,可你呢?”程岐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程棠紧咬嘴唇,复又松开:“阿岫……”
“棠儿姐。”
程岐缓缓的起身,走过去甲板上,做手势让船夫掉头回岸,随即又回身对程棠说道:“就算我现在是整个锡平九城最尊贵的姑娘,可你这件事情,我依旧没办法插手,七出你一条没犯,若是犯了被休,你后半辈子就毁了,再者说了,就算你不想在那里了,也得是白老夫人去说,我一个未出阁的堂妹,没有话语权。”
见程岐突然这样坚定,程棠霎时间慌了起来:“可……可我……”
程岐瞧着她那样,啧了两声,只得道:“这样吧,你好歹也是咱们程家……嫁出去的,今天回娘家省亲,也不能一位长辈都不见,你和我回国公府,如果我祖母能见你的话,你有什么苦,就和她诉吧。”
程棠闻言,仿佛黑暗中看到一缕曙光,忙点头道:“好好好。”
程岐又道:“但是我丑话说在前面,我祖母从来都不是什么慈心菩萨,她若是不肯插手帮你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了。”
程棠不停的应着。
现在这种情况,只要能见到程老夫人一面,就有机会。
程棠抽噎两声,说道:“谢谢你,阿岫。”
程岐没说话,而她不吃道德绑架这一套让程棠也没什么话可说,她默默无声的叠着衣袖,将那袖口的花样翻出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只是这一举动,程岐注意到,那个花样……
和那套被自己扯破了的,海蓝色的雪茉花裙袍,是一模一样的针脚。
当日趁着自己上吊未遂摔下来昏迷后,划伤自己脸颊的那人……
程岐张了张嘴,重新坐了下来,抓过程棠的衣角看着,确定那针脚是荣婶子口中的鸾绣,便问道:“这是……”
“这是鸾绣。”
程棠低低道:“你认识这个?”
何止认识。
程岐眼神发直,有些谨慎的问道:“这个绣样儿,挺少见的吧。”
“嗯。”
程棠点头,又想起来淡淡道:“对了,我记得……玉儿有一套海蓝色的雪茉花裙袍,那上面就是鸾绣。”她明显只是叙述自己知道的,“只是……后来那套衣服再不见她穿,我问了一嘴,她说是……送给程珮了。”
程棠说完,程岐整个人都懵了。
“我……”她机械般的说道,“我倒是见过程珮穿那套衣服,只是……她只字未提那套裙袍……是……是……”
程岐硬逼着自己说出那人的名字:“是……玉儿姐姐送给她的。”
程棠苦笑道:“程珮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得了那么好的一套衣服,她如何会说那是别人送的,自然会只字不提了。”
程岐哦了一声,低下头去。
她深褐色的瞳孔地震一般的颤动着,脑海里也像是经历了二战一般,她实在是不敢相信,那套海蓝色雪茉花的裙袍,原主人竟然是,程姝。
那也就是说,划伤自己的脸颊人是,程姝。
还有那人和韩岄那只一模一样,都是段贵妃赏赐的金镯子。
千丝万缕联系起来。
程岐扶着自己的额头,痛苦的抖着睫毛,没想到啊没想到,真凶竟然不是和自己日日作对,句句撕逼的程珮,反倒是……
同自己相亲相爱,如亲生姐妹的程姝。
那个她事事维护的大姐。
而现在想起来,那瓶祛疤复颜膏里的蛆麻草,也应该是那人放的了。
程姝。
你骗得我好惨。
程岐紧闭眼。
“你妈逼。”
…
…
回去国公府的路上,程岐始终是一言不发,有路人回头看,她就像是被踩了猫尾巴一样,斜睨过去,厉斥道:“你看你马呢!”
程棠谨慎的跟在后面,听得肩头一缩,她不知道其中缘由,单单以为程岐是因为自己而生气了,遂红着眼圈儿,有些手足无措。
程岐则不在乎,飞快的回去国公府。
可也巧了,刚进府门,就碰到了正要出门的程姝。
那人发髻高挽,犹如小山一般堆在上头,点缀着密而不繁琐的珠饰,一丝杂发都没有,光滑如玉的脖颈配着红玛瑙项链,衣饰高昂,体态端庄,带着微笑款步的走过来,见到程岐惊喜道:“阿岫?”
程岐浑身一震,只觉得手指尖瞬间麻的没了知觉,她闭眼深吸着气,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程姝,沉默了几秒,才缓缓的转过身去。
“玉儿姐。”
她还算平静的说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啊?”
“去璞庙还愿而已。”程姝并未察觉到程岐的异样,温和道,“你这手臂上的夹板拆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又跑去哪里野了。”
“没。”
程岐指了一下不远处站着的程棠:“碰到了棠儿姐,来看一眼祖母。”
程姝这才注意到程棠,但她是什么身份,自然不甚在意那落入低谷的人,回头对程岐道:“祖母用过昼食,应该在午睡吧,不如咱们一起去璞庙吧。”
她说完,眼中一惊,竟然失态的往前一步。
“你这……”
程姝有些吃惊的伸手摸了摸程岐的脸,低声呢喃道:“阿岫,你这脸……你这脸上的伤口……好了?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啊……”
这本是关心的话,但现在程岐看透了程姝的伪装,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句话里面不对劲儿,好像对于自己的伤口愈合,她很是不情愿一样。
“不留疤痕,难道不好吗?”
程岐有些冷淡的问道。
程姝一愣,旋即笑道:“这是当然,不留疤,当然是好事。”
“对我来说是好事,对别人来说,却是坏事了吧。”
程岐的语气不太气,说的话也莫名其妙,但是程姝的脸色却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变得尴尬起来,不知道是和原因。
程姝的女婢檀香见状,皱眉道:“岐姑娘,我们家姑娘这是关心您呢。”
程岐轻呼了口气,她虽然心里憋了许多话,想要抓着程姝问个明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现在不是撕破脸的好时候,遂道:“姐姐你……不是还要去璞庙还愿吗,趁着天色还早,那就快快上路吧,晚了可就不方便了。”
程姝道:“你和棠儿不去吗?”
程岐点了点头,忽的又换了语气说道:“不去了。”那对漂亮的桃花眼多了些许冰封千里的距离感和讽刺,“我这脸都好了,也就没什么愿可还了,再者说了,我这脸好,可不是因为我去求了愿,相反,我相信,在我破相的这段时间,有的是人巴不得我整张脸都烂掉,所以这东西,不准的。”
说罢,她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转身离开。
程棠没办法,人在屋檐下的给程姝行了一礼,随着程岐离开。
而程姝站在原地,瞧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手指不安的搅着帕子,漂亮的眼眸轻颤几番,转头对檀香道:“……檀香。”
那人忙应道:“姑娘。”
程姝心里突然没底,这里只有她和檀香两人,也不必装着,遂脸色也逐渐慌了起来,嘴唇干涩道:“阿岫……怎么突然……和我这样的语气说话。”
檀香瞧着自家姑娘这样,心里也有些局促起来,但是还是赶紧安慰自己姑娘叫她别多心:“姑娘,您就别胡思乱想了,岐姑娘不是一向如此喜怒无常吗,许是……又和咱家老爷争执起来了,所以……看到咱们三房的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她就是那性儿。”
程姝还是觉得不对,摇了摇头道:“不对,阿岫从来不这样,就算她和我爹娘吵翻了天,对我也从来都是恭敬维护的,从来不会如此冷淡。”
檀香恍然又道:“对了,方才看到那棠儿姑娘哭哭啼啼的,许是……岐姑娘被她给烦缠住了,所以才心情不好的吧。”
程姝没有开口,只是一脸的担忧,望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不安道:“檀香啊……你说……阿岫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檀香一慌,忙四外圈的看了看,确定没人听到程姝的话后,才小心翼翼的扶着程姝往府外走,低声道:“姑娘,咱们还是先去璞庙吧。”
程姝微抿嘴唇,点了点头。
…
…
傍晚,汀兰水榭里,青苗拿着点心上来,瞧着程岐盘腿坐在那帐床上,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好像雕像一般,试探着过去问道:“姑娘?”
程岐还是很有原则的,生程姝的气是生气,但是吃也得吃,伸手接过那盘牛乳糕来无声的吃着,噎了喝口茶,不知不觉好像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从前不知道真相,现在知道了,那些蛛丝马迹便浮现了出来。
“妈了个逼的。”
程岐嘴里吃的鼓鼓囊囊的,还不忘了骂人:“要撕逼就明着来,还和我玩阴的,骗人骗到老子的头上,找死,找死!”
她说着,嘴里喷出去不少渣滓。
青苗抹了把脸,无奈的往旁边躲了躲,她不知道程岐在生什么气,却又不敢随意出言安慰,瞧着月盈从二楼上来,大松了口气。
“姑娘。”
月盈让了一下,原是带了程衍上来:“宗玉少爷来了。”
程岐嗯了一声,抬头看着那人,问道:“程棠那边怎么样了?”
程衍顺手拿了块牛乳糕吃了,道:“她哭了好一顿,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不过祖母根本没有答应,叫她好自为之,就又给送回去了。”随意瞥眼,瞧见她手臂上的夹板不见了,愣了一下,“你的胳膊……怎么回事?”
程岐淡淡道:“拿下去了,已经没事了。”为了表示自己手臂好了,还做了一个抱臂的动作,抬头道,“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个粑粑。”
程衍走过去,接过她的手臂捏了捏,确定那骨头没问题了后,才道:“午后你和程棠去春水河的时候,我回来取了你那个……香水蒸馏的设配,拿去香坊给那些老师傅看了一眼,他们也觉得可行,还有兰蔻……这个名字也不错。”
程岐终于有了些精气神儿,说道:“这件事情不必着急,向来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都不容易,大家用惯了香料,猛的换成香水,还要时间适应。”
程衍斜靠着她的帐床柱子,点头道:“不过咱们可以先出些试用装,叫这个东西先打出名声去,然后再拿来卖。”
程岐又想起一人来:“是了,还可以叫宠姐帮忙。”挠了挠脸,“想来她一定会喜欢这个香水的,到时候经她口掀一波热度,也算是名人营销了。”
抬头看程衍,她又道:“你今晚上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的?”
程衍斜睨着她:“那你想让我和你说些什么?”
这人眼底含笑,一副马上就要耍流氓的样子,程岐不安的后仰了仰。
不知道怎么回事,程衍这个冰坨子成精的人,最近总是笑个没完,还是那种满含深意,不纯粹的笑容,总是笑的她后脊梁发毛。
“你笑什么?”她索性问道。
“你管不着。”
程衍继续抱臂盯着她,瞧着她那一脸警惕的样子,难得笑出声来,笑的青苗三个都有些抖激灵,随即伸手摸了一下程岐的发顶,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明早再带你去香坊,你把那个化粉为水的方法教一下。”
程岐道:“知道了。”
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