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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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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河和应采声有同一门课。这堂是水墨专题,应采声每星期从中午就埋着头画,崔河也没看他吃过东西,了不起喝几口茶。
    是了,茶。
    应采声随身带个水杯,里面要不是水,就是透明茶色液体,崔河判断那是绿茶。昨天应采声到学辅中心时,也带着那个水杯,问他吃过饭吗?他也答没有,怪不得这么瘦了。
    崔河决定多买点东西,看应采声吃不吃,这堂课很自由,只要有画图,老师不会干涉其他行为。
    崔河到教室外的时候是十二点二十分左右,他在阶梯上透过玻璃窗看;果不其然,一点十分的课,除了应采声,没有其他人在那。待崔河走到门前,透过微开的门缝,他看见地下室另一头的油画间走来一个人。
    夏青。
    坦白说,崔河对他还挺感冒的;即便那人画技数一数二地好,但他行事作风常给班上系上添乱。
    看他出现,崔河脚步停了。当下崔河怪罪起学校,为何要把油画教室和水墨教室用一条走廊连在一块儿。
    夏青走到应采声身旁,看了看画,却说:「很热,干嘛不开冷气?」说着就按了空调,把门关上,不晓得是有心或无意,险些撞了崔河的鼻子。
    「忘了。」应采声瞅了夏青一眼,继续给他的草图上墨线。
    工笔画的程序很繁琐,通常是在白壁报纸画一次铅笔草稿,接着用代针笔上一次墨线,再盖上蝉翼宣以毛笔勾勒,勾完线染墨色灰阶,最后才叠顏色。
    当中要不断重覆的便是染墨和顏色这个步骤,叶子花瓣是一片半片或更细地染,很折磨人,必须有极大的耐心和毅力。
    应采声现在做的,便是第二道代针笔的工,是可以出点错的,于是他看夏青只是愣在那儿,开口问:
    「怎么,你作业画完了?」
    「八九成了,等乾就能做最后修饰了。」
    应采声哼笑一声:「你可以用吹风机吹啊,二分鐘就乾了。」
    「去你的,我那是油画,又不是水墨。」
    「怎么,油画不行吗?」
    「至少我没干过,看起来很蠢。」
    「我常用啊,你意思是我很蠢?」
    崔河在门外听着他俩你一来我一往的斗嘴,很是惊讶。应采声就算了,在学辅室和他谈过,明白他不是寡言无情的人,可在外头他似乎还听见夏青的笑声。
    他们俩不会有甚么特殊关係吧?应采声说自己有病,难不成觉得自己是同性恋,所以不正常?不,不对。应采声那样的人,应该不会觉得同性恋是一种病才对。
    没多久,里头安静下来了。崔河本以为夏青离开了,却又听见应采声说:「你开玩笑吧?」
    这句有点怒意,又有点惊讶,以应采声而言,算很大声。
    「班上是很爱迟到没错,但也不能保证这里没别人经过吧。」
    「今天不是有创意市集吗?依我看,这堂课有来两个人已经很给面子了,美术系就是这样的地方。」夏青贴到应采声身边,「而且你忍很久了吧?你觉得除了我还有谁会答应你这种事?」
    他笑声未尽,『碰』的一声,吓了崔河一跳,接着是纸张工具摔落一地的声音。
    有听说夏青是同性恋,难不成他想要轻薄应采声?可是夏青成天在画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心上人吗?
    崔河不敢进去,大概猜到应采声揍了夏青。他移动脚步,探到转角玻璃窗偷看里面的情况。夏青红了半边脸跌坐在地上,应采声扔下了笔,站在位子边上喘气,瞪着夏青。
    崔河本以为两人会打起来,或夏青会识相地走人,但事情却远超出他的想像。
    夏青笑着,不晓得又说了甚么,应采声上前抓起他的头发,给了他一巴掌,然后两个,三个,直到夏青嘴角出血,应采声停下,一把推倒他,补了好几脚,当他掐上夏青的脖子时,崔河终于忍不住衝上前喊:
    「应采声!」他从后架住应采声,夏青咳了两下坐起来,看着崔河的表情却一点也读不出感激,反而恶狠狠地。
    应采声看了崔河一眼,深呼吸后对夏青道:「我说会有人吧。」
    夏青一笑:「反正我也不怕别人知道,你自己想办法解释。」
    「你反怪到我头上来?」
    「这是你的需求,我只是帮你。」
    「难道就不是你的了?」
    「我们是各取所需,我也不怕你说我的事。」夏青看了崔河一眼,「你可以说给我们的好班代听,他不是諮商师吗?说不定可以治你的……」
    「你他妈的闭嘴!你要是想保持关係就少说两句!」
    「保持?」夏青拨拨头发站起来,把及肩的黑发扎了马尾,「少了你我也没差。」说完,夏青驼着背,慢慢走回油画教室。
    应采声喘着气,头也没回地对崔河说:「放开。」
    崔河怕他再追着夏青打而犹豫,直到视线看不见夏青才松手。幸亏应采声只再踹了一下椅子就没有动作。
    崔河忖度了半天,才开口问了句怎么回事。
    应采声跌坐在椅子上,两手遮着眼睛。
    他说,我有病。
    崔河愣了愣,果然,应采声在表单上写的不是玩笑话,不过是甚么病?这样顺势问是最好的机会,可是这样好吗?又挣扎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开口。
    「你愿意说吗?」
    「不如说,你愿意听吗?」应采声长叹一息,「一星期不是只有一小时吗?崔老师。」
    崔河在諮商的时候,都习惯对学生自称老师,应采声这一席话不知是在调侃还是甚么。
    「我现在是以同学的身份关心你。」
    「所以你不当我是朋友囉?」
    崔河吞吞口水,哽了下。应采声这样见缝插针应该不是在玩他,而是心思细腻才对。他并不是不希望和应采声是朋友,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未够格。
    「我当然希望我们是……只是好像还不是。」
    「不是的话,那只是你不接受而已。」应采声转回自己的画上,拿起笔继续描线,边说:「我明明说过想和你当朋友的。」
    崔河差点爆出一句「甚么时候?」,才猛然想起,不就是昨天吗?那张纸条传来传去,应采声最后说了句「还是你跟我交朋友吧。」
    他以为那是玩笑话。难不成应采声是用这种玩笑方式来说真心话的?的确,有些彆扭的人是会这么做。崔河拼命回想昨天他是怎么回答的,最后是空白。
    他没有回答。在应采声牵上自己手的那一刻,就完全不知道要说甚么了。这样真是尷尬,他根本也不是不想。突然有个念头,应该自己是想要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关係,或是其他……。
    他赶紧抹去脑海里认为有点可怕的念头。
    「我以为……你开玩笑。」
    说完这句,崔河觉得能得到答案的时机已经过了。像他这样的諮商师,都习惯性地不能逼问对方,必须要对方主动提才可以谈下去,是保险,怕决裂或是更糟的情况发生。
    「我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应采声描完了最后一笔,拿起大擦子,擦得桌子都发出吱嘎声。
    「对不起。」崔河走到应采声面前,低着头腰微弯。
    应采声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崔河。
    「把头抬起来。」
    崔河照着他的话,同时看见应采声摘下了只有在画图时候才会戴的眼镜,让他清楚看见那对漂亮的眼睛。
    或许是自己的表情很怪吧,此时应采声居然是笑的,而且不是冷笑,是发自内心的笑。
    「你乖。」
    崔河心里动了一下,有股异样的感觉涌上。是热的。
    「过来一点,你太高了。」坐着的应采声示意崔河到他面前蹲下。
    不蹲还好,这一蹲,应采声抚摸崔河头发的手,转移到他脖子掐着。但表情没有变,很温和的,甚至比他看过的最温和还要温和。
    那是在开心,崔河看出来,应采声很开心。
    应采声的力道让崔河喘不过气,却又控制得很好,没让他窒息,时松时紧。崔河闭上眼,惊觉自己不排斥被应采声掐着。用一句连他自己都不想承认的话,他喜欢,他享受着。但肉体上的确是痛苦,他的表情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没多久,应采声放手了。
    「笨蛋,你太乖了。」他的脸沉下来,「为甚么我说我有病,你大概猜到了吧。」
    崔河跪下咳了一阵,混沌的脑袋一下子反应不来。是精神病吗?说是躁鬱症好像又不太像,不会回復这么快。
    待呼吸缓过来,崔河循着逻辑理解,加上刚才和夏青的事,如果他猜的不错,那么他自己跟应采声也有差不多的毛病。只是,那个能够算是病吗?
    「如果我猜错了,你可以揍我没关係……」崔河话没说完,应采声立刻笑着抢过他的话。
    「你甚么都可以说,千万别对我说后面那句话,我会真的干。」
    这下崔河肯定了。他跟夏青的『关係』大概就是这样。这么说的话,夏青跟自己说不定是同种人。
    「你有虐待狂的倾向?」
    「对。」应采声苦笑,那笑里一半是因为崔河官腔官调的用词。他说,諮商师就是不一样,很聪明。你具备了很多条件,要是再这么听话的话,他真的不敢保证会发生甚么事。「你先站起来吧,跪在像我这样的一个人面前,不怕被怎么样吗?」
    崔河想想也是,这无疑是一种另类挑逗。拍拍裤管站起来,又听见应采声笑得更开。
    「我不是说不要这么听话的吗?」应采声看着崔河疑惑的脸笑个不停。
    「那你说『不要这么听话』的同时,我听了你的话,不也是不听话吗?」
    应采声止住笑,愣了愣,「你倒是很机灵,我不玩这种逻辑游戏。」他转身去拨纸上的擦子屑,边说:「我都告诉你啦,你也知道我不是在说谎吧。怎么样,有没有得救?」
    「我不认为那是病。」崔河摸摸自己发红发热的脖子,凑到应采声身边,「怎么说你都还能控制,而且你没有见人就打。」
    应采声哧地冷笑一声,说,他要见人就打那早得爱滋了。
    崔河一开始还不太懂应采声话中话的意思,才想起虐待倾向多半是建立在性兴奋方面的;只是这么一想,他就又愣了。
    若是应采声是这一类型,那不仅代表他和夏青有一腿,也代表他对自己有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
    「怎么,我以为你很聪明?」应采声磨起墨来。
    「你喜欢我?」
    应采声手上的墨条飞了出去。他僵直几秒,捡回墨条时庆幸它没落在草图上。
    「谁像你问话那么直接的?」
    崔河心底『啊』了一声,想不到能看见应采声脸红。但是他跟夏青又怎么说?基于想了解他多一些,崔河又问了。招来应采声的一句,怎么諮商师的问题都这么多,却还是乖乖回答:
    「就像你听到的,我们是各取所需,他喜欢被我揍。」应采声耸耸肩,「他长得不算难看,而且我也不是想发生关係的才揍,纯粹揍人我也非常乐意。」他又想了想:「不过他也满奇怪的,我看他虐过别人……大概他是双重的吧,又是s又是m的。」
    「那你是纯粹揍我,还是喜欢我?」崔河不禁脱口而出。
    「我纯粹喜欢揍你可不可以?」
    「没有这样的吧?」
    应采声磨好墨,戴起眼镜开始勾线,又说了一句,崔河不是很聪明吗?这种逻辑问题,自己想吧,想不出来去画图,再十分鐘要上课了。
    崔河叹气,想不到应采声态度转得这么快,看来他的确很会掩饰;虽然偶尔会露馅。他找了位置正要坐下,才想起多买一份给应采声吃的,就又开口,说他吃太少对身体不好云云。
    「你餵我的话我会考虑。」应采声头也不抬,已经画了好几片叶子。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开玩笑。从前面这些对话能知道,应采声是会用调侃来说真话的人,于是崔河决定这次顺着他的话来说。
    「没问题,不过麵包餵起来会有点难看。」
    崔河无疑是想赌赌能不能再看见应采声失措脸红的样子,不过显然应采声没那么好驾驭,他没脸红,反倒真张了嘴;崔河也乾脆豁出去,把整块菠萝麵包塞到应采声嘴里。
    应采声咬了一口,边嚼边继续他的工笔,看也不看崔河。直到那一口吞下去,才抬头对傻着不动的崔河说:
    「有毅力点,餵不餵?」
    或许是屈服在应采声的淫威之下,又或许是崔河心底那块被虐的部分被挑起,他就这么一口一口,让那块麵包进了应采声肚子里。
    崔河觉得自己输得彻底,但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