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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草,种子,冰雪,掩住日光的旗。马鐙,铁门的兽头,荒沙下潺潺的血。苍棘鸟掉落的羽毛,被斩断的蛇,炉上的雪。花开不过的明日。
    还有……
    那双眼睛里还有我读不懂、辨不清的深意。
    我险些要后退几步,来躲避这样的一双眼睛,与此同时,猛然惊觉这个男人与他身上装饰是那样的不相称,他像是披着一层污秽骯脏的偽装,躲在世俗里,却将整个人间都装进了这双眼睛里。
    再迎着那目光仔细看那张脸,并不像乍一见时那么苍老,实际上顶多不过三十来岁。他的手原本是缩在衣袖里,这会儿因为按着阿縝的刀柄而全露了出来。那是一双十分有力的手。他手指很长,指节粗大,手背上的皮肤有些乾裂,却并不乾枯,指间和拇指内侧的位置覆着厚厚的茧子,看得出是一双常年使枪弄棍的手。
    阿縝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一个高手。
    他的武功、来歷,我并非全不感兴趣,但此刻,那些都显得无足轻重,就连他怀中令人嘖嘖称奇人人雀跃以求一瞻的名花昼蓁此刻也都被遗忘到了九霄云外,仅剩下眼前那双才叫我心头一跳的眼睛。
    一旁的阿縝骤然间大喝了一声,紧随之,一道寒光乍现,阿縝的刀已霍然拔出且瞬间落下,我一声惊呼尚在口中,但见那男人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起身、后翻、连退数步,堪堪躲过了阿縝这凌厉又势大力沉的一刀,不仅如此期间他竟还要看顾周遭小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叫人眼花繚乱,无从分辨他的身形。
    那人站稳,离得并不远,刚刚好退出了阿縝的刀能劈下的范围。刀剑终有捉襟见肘的度量,而阿縝的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表情格外严肃,握着刀的指节泛白,直指着那个男人。
    我见状,知他争斗心已起,慌忙按下了他的手,阿縝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怒火隐隐有些消退,却仍似有不甘,可终究还是照做了。
    “在下鹿鸣,这是霍縝,这位是宋三公子宋瑉,适才多有冒犯,还望这位大哥海涵。”
    我朝那人拱拱手,匆匆介绍了一下我们三人,私心通报了自己的姓名之后,原本以为也能因此得知他的名字,可他却对互通姓名全然无意,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若是我篤定自己从未见过他,那看向我的目光简直要叫人怀疑我俩是旧相识。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阿縝方才气势汹汹地拔了刀,他又是伽戎人,吓得周围那些摆摊的小商小贩们纷纷收拾东西,退避三舍。我有些尷尬,朝我身边的宋瑉递眼色,却不想那傢伙只顾着欣赏别人怀中的名花,对我熟视无睹。我只能无奈地开口随便说点什么。
    想起他方才问我的话,便答,“小弟眼拙,大哥怀中的可是昼蓁?”
    他对于我的答话仍是不理,只是这时脸上稍稍流露出了一丝表情——他微微皱了皱眉。
    阿縝握着刀往我身前挡了挡,脸上又冷了几分。
    “这位大哥认得我?”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而此时,他的目光虽还落在我的脸上,但与先前的全然不同。我不过站在一丈之外,却仿佛同他相隔着千山万水、万丈红尘,刚刚同他对视那一眼所见的光景全被层层遮掩,静静的收敛起来,吝嗇地不愿再拿出来与人瞧。
    “不认得。”他说出这三个字时语气中略带迟疑,反而叫人疑竇丛生。
    他顿了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支昼蓁,“送你。”
    他看着我,许是因为我脸上惊诧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贺礼。”
    那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地就想伸出手接过它。不是为了那已世间难觅的奇花,亦不是礼貌周到而收下生辰的贺礼。仅仅是来自于那个人,来自于刚刚那一刹那的对视。若他送我的不是一支花,而是一坯土,我也会欣然笑纳。而我也已忘了自己刚刚才对阿縝说过的话,自不量力地想要接受这脆弱娇贵的生命。
    也终是忘了这馈赠来得平白无故,这善意来的唐突轻率,也许并非是送给我的。
    而事实上,除了那朵昼蓁之外,我确实再也没有从孙行秋那里得到过任何他主动相赠的东西。许多年后,当我终于在某个茫茫大雪之夜站在红墙之下才清醒过来,那唯一的赠予只不过是他一时的恍惚。
    于我,却是惆悵的开端。
    我收下花,低头笑着,一旁的宋瑉发出惊叹的称讚,就连阿縝也忍不住偷眼瞟了一回。我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还落在我的身上,不由抬起头,回望向他。
    他抿了抿唇,从地上拾了一根稻草,往腰上一系,顿时勒出了劲窄的腰。我这才注意到,这人身材伟岸,身高似乎比阿縝还高一些,那无版无型的破旧衣裳下有一具骨肉亭匀的好身板,若是穿上军鎧战袍或是华衣锦服,不知该有多英姿勃发。
    我大概是因为家里营布庄的生意,所以对人衣着打扮格外上心,当下便有些惋惜。见那人转身欲走,连忙嚷道,“这位大哥可否留个姓名?”
    他没回头,只是举起手对我摇了一摇。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集市尽头,那身灰败的黛色袍子果真毫不显眼,迅速地将他带入泯泯眾人之中,与这深秋的古城融为一体。
    叫我再也遍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