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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木新花年年发、肆壹
    严穹渊离京在即,江东云为此设了一桌酒菜饯别,除了他们二人和金霞綰就没有别人了。
    风炉上的小锅烹着几样时鲜的菜,山药、莲藕、薺菜等等,一旁浅碟上有羊肉兔肉,还有几样调料。金霞綰替江东云拌好调味酱料,转头问严穹渊说:「叔叔喜欢咸一点还是淡一点的?我帮你?」
    严穹渊摇摇头说:「我自己来就好。」
    江东云笑说:「你都要走了,儘管使唤他吧,别客气。」
    金霞綰没回嘴,笑着把菜盘和肉盘调换位置说:「叔叔你多吃点羊肉,虽然很贵,不过师父可是为了你啊,特地叫我去准备的,一般百姓可吃不起这个。」
    严穹渊说:「你在长个子,你才该多吃点。」
    金霞綰表情微妙的扯了嘴角,挟了羊肉给江东云说:「师父你也吃啊。」
    江东云笑着和严穹渊说:「你不必管他,这孩子挑嘴,长脚的都不吃,只吃鱼。来,这鱼片让你自己涮吧。」
    「谢谢师父。」金霞綰开心接过鱼肉,挟了半透明的鱼肉片放到锅里烫熟,沾了他自己配的调味酱料吃,满足得瞇眼微笑:「嗯、嗯嗯、嗯,好吃!」
    严穹渊瞧少年那模样,浅浅哼笑,摇摇头逕自进食,脸上是不自觉的宠溺,和过去冷若冰霜的样子截然不同。而这变化都落在江东云眼中,他一直认为严穹渊就是块捂不热的冷硬石头,谁承想这人终究是会变的,只不过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的养子金霞綰,顿时心生醋意,却不知是吃谁的醋更多些。
    江东云悄然瞥了眼金霞綰,那少年对自身的魅力毫无所觉,他暗自安抚自己这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严穹渊就要离开,回琉璃天再也不会进京,而金霞綰是不会离开花晨院的。
    「真好吃。」金霞綰衝着江东云微笑,江东云回以浅笑,递了帕子给他说:「擦一下嘴角,吃得脸上都是了。」
    「喔。」金霞綰的嘴边、下巴沾了酱料,颊边也溅上两小滴,吃相很不怎样,也因为如此,江东云总是让他别在外面进食。
    严穹渊看少年一直没擦到颊边的脏污,忍不住伸手替他抹净,笑话道:「怎么这也能吃得像隻小花猫。」
    金霞綰咂咂嘴,有点没大没小的回应:「多谢啦。」
    江东云熟悉养子的一切习惯、好恶,然而此刻看着他俩自然又自在的互动,心中像是落了带刺的种籽。短期间内,在他未留意的时候,这两人就已经混得这么熟稔,好像只有他被不知不觉隔绝在外。
    「六郎,霞綰的簪子你可还留着?」江东云忽然问起那簪子的事。
    严穹渊嚥下食物抬头看他:「这要还回去么?」
    江东云浅笑:「还了也没意义,乾脆你收着留作纪念。霞綰觉得呢?」
    金霞綰细细嚼着嘴里的鱼肉,看了看他们两人,最后吞下食物对严穹渊说:「那支簪子是花我自己的钱订做的,你付钱买下就是你的啦。」
    严穹渊一本正经问:「多少钱?」
    江东云蹙眉低喊:「霞綰!」
    金霞綰无辜瞅了眼江东云说:「师父,我跟叔叔开玩笑的,是吧?严叔叔。」
    严穹渊唇角微扬,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包说:「嗯,玩笑而已。我本来就准备了红包要给他。」
    江东云睨了少年一眼,吁气道:「你们俩真是的。」
    金霞綰颇意外拿到红包,开心欢呼:「哇,真的是给我么?谢谢严叔叔!」
    这一顿饭,金霞綰吃得最开心,不过散场时也是他最失落,因为他忽然想到这是他和严穹渊最后相处的时光了。是夜,江东云带了三位哥哥去一位官员家应酬,被留下的金霞綰跑去潜入严穹渊住处。
    严穹渊本来已经就寝,躺在床上却一直没能睡熟,一听到像是小鸟、小猫溜进来那样熟悉的动静就醒了。他坐起来朝黑暗的角落念出对方使的轻功路数:「梦里寻香。」
    「春隐袖。」金霞綰走到月光洒落的地方咧嘴灿笑,两人念着轻功秘笈的篇章,像对暗号似的,他觉得很好玩,坐到严穹渊床边接着念:「薰风微雨。」
    「意矇矓。」
    「霞残月上?」
    严穹渊慵懒答道:「你不累?」
    「凌云傲霜?」
    「今日不忙生意了?」
    金霞綰不满哼了一声,揪对方袖子闹道:「怎么不继续啦?」
    「又不好玩。」
    「我觉得很有趣啊,好像在对暗号,嘻嘻。继续嘛?」
    严穹渊拿开少年的小手问:「你师父呢?」
    「出门去啦,今天花晨院生意淡了些,不忙。你明天真的要走啦?京都这么好玩,你多留几日嘛,我跟师父请假陪你到处走走?」
    严穹渊望着少年半晌,他其实察觉到江东云先前提防自己的眼神,担心自己不够果断会害了少年,于是道:「不留了。早晚要离开,就这样吧。你在教坊也看惯了不同人来来去去,再说你原先不是挺讨厌我的?我走了,也没人再嘮叨你,正合你意。」
    金霞綰没想到自己忽然红了眼眶,稍微侧坐别开脸说:「我没讨厌你啊,我现在不讨厌你了。你跟那些人又不一样,我也不像哥哥他们天天送往迎来的,我……我觉得你虽是长辈,可也像我兄长、像朋友,也像……我也不知道怎么讲,我不想你这么快离开。」
    「唉。你还是这么孩子气,何时长大呢?」严穹渊想伸手摸少年的头,但是忍住了。他说:「你只是贪图新鲜,我一个外人忽然出现在这里,你觉得有趣,等相处时日一久你会厌腻,就巴不得我快走了。世事人情有时就如流水,好聚好散,细水长流,也未尝不好。将来你偶然想起我,或我不经意想起你,可能还会觉得有趣而笑着。」
    「六郎。」金霞綰这次轻轻捏住对方的袖摆,低头轻唤,还改口喊六郎,儼然是在撒娇。
    严穹渊被这么一喊,心中乱得一塌糊涂,极为艰难的又把那隻小手轻轻拨开:「撒娇也没用,你不会跟我走,你师父也不会允的。」
    金霞綰叹气,乾脆向后仰躺,半身压着严穹渊的腿脚,抬臂遮住泛泪的双眼,故意戏謔道:「讨厌啦,你这一走就害我守活寡了。」
    严穹渊失笑:「又胡说八道什么。」
    「收我簪子,你就是我的人啦,多留几日都不肯,小气。」
    「起来吧,我要继续睡,明日得早起上路。」
    「我偏不起,不让你睡了。」金霞綰起身抢了严穹渊的枕头抱紧,严穹渊消极的和他抢枕头,最后由着他霸佔枕头,他笑着躺在同一张床上,只不过和对方头脚相对,严穹渊嫌弃的念着他,抓起他的脚帮他脱鞋袜。
    闹了片刻后,两人稍微安静躺下来,金霞綰脚上还套着罗袜,他用脚轻碰严穹渊的手臂问:「叔叔你有没有喜欢过谁?你行走江湖时有没有见过美女?有没有遇过人家比武招亲?」
    「安静,让我睡。」
    「你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啊?我们花晨院周围都是妓馆,你好像一次也没去过,也不看她们?」
    「你们这里的人我也没多看,怎么问题这样多?」
    金霞綰笑嘻嘻说:「说了不让你睡嘛。」
    严穹渊有些不耐烦的叹了口气坐起来,金霞綰也跟着坐起来和他互相瞪眼,后者表情鬼灵精怪的,前者满眼无奈。许是月色给的错觉,金霞綰觉得严穹渊的眉眼看起来格外温柔,他摸上严穹渊的脸,对方虽然有些疑惑,但也没有露出厌恶的神情或躲避他的碰触,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描过男人厚薄适中的唇,人家说薄唇的人也薄情,他觉得严穹渊也不是薄情,只是不轻易交付真心。
    少年的碰触很轻,像羽毛挠在心尖上,严穹渊自觉不妥,捉住少年的手腕说:「不要闹了。」
    金霞綰一脸委屈瞅着人,自觉狼狈后下床拎着鞋子说:「对不起,我不闹你了。你好好歇着吧,晚安。」说完就跃出窗外飞不见了。
    严穹渊有些愣怔,方才金霞綰的神情看起来哀伤,似乎有什么话还想对他说,但却这么离开了。他感受到金霞綰确实捨不得自己走,不过分离总是有些感伤,过一阵子或许就会平復吧,无论对他或对那少年都是……
    金霞綰狼狈逃回房里,扑到床上哭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哥哥跟他讲过,一开始讨厌的傢伙,一旦真心喜欢上才最是要命。他心想自己完了,他喜欢上严穹渊了,可那个人明日一早就离开,他心慌意乱,伤心得哭了许久,上一回这样哭已经不知是何时的事了。
    哭着哭着就睡了,还一觉到天明,来叫醒他的人是长寧哥哥,长寧说:「那位严六郎要离开,你不去送一送?」
    金霞綰点头,鞋都没穿就急忙跑去送行,江东云看他仪容不整跑来前头,脸色不太好,不过大清早往来的人不多,江东云也没念他。
    严穹渊轻装简行,骑上一匹黑驹瀟洒摆手:「你们保重。我走了。」
    江东云挥别道:「一路顺风。」
    金霞綰望着严穹渊一骑绝尘的身影,悲伤之馀又有点生气,他气严穹渊居然连一句话也不跟自己讲,走得那么乾脆,真是无情!
    江东云看养子莫名一脸慍色走回去,喊住他说:「怎么啦?在气什么?」
    金霞綰仍有薄慍的扯开嘴角笑说:「没什么,以后没有严叔叔嘮叨我了,我开心!」
    「这孩子真是……」江东云莞尔,低头冷眼看他的脚说:「下回不许再这么失态了。」
    「是,师父。」
    之后几天江东云的心情都有些低落,金霞綰认为他是因为和荣亲王吵架,加上朋友离开才这样,所以这些天也特别安份,还特地去买他爱吃的小吃。一日午后他喝着金霞綰点的茶汤说:「一会儿你到我房里来吧。」
    金霞綰歪头问:「师父要吩咐何事?是机密么?」
    「那倒没有,近来无事,是我有话想跟你说。」
    「现在不能讲?」
    江东云抬头盯着少年看,后者不敢再多问,低头答应:「好、好,我知道了。」
    喝完茶,金霞綰被江东云叫去沐浴,他一个人泡澡发呆,心中想的都是严穹渊。
    「唉。」他叹了口气,也不晓得这样算不算失恋,师父心情不好,他的心情也不好,所以他才想哄师父高兴,看到师父高兴了或许他也能振作一点,可是师父近来有些阴阳怪气的,虽然以往也常摸他脸夸他可爱,但最近看他的眼神让他有些发毛。
    他到了江东云寝室外,江东云一听他来就喊他进去,刚闻到陌生气味就本能压抑吐息问:「师父,你换了不一样的香么?」
    「换了。你不喜欢?」
    金霞綰说:「不太习惯,味道有点太浓了。」
    江东云拍了拍铺好的床说:「过来睡吧。」
    「睡?我回房也能午睡啊。」
    江东云过去牵少年往床边走,他说:「以后你就住这里。」
    金霞綰茫然望着眼前俊美无双的男人,歪头喃喃:「师父,我怎么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还有我能不能先出去,那香炉里的香我闻不太……头有些晕……」
    江东云见少年开始发晕往一旁踉蹌,顺势将人搂住带到床里,他一手放下床帷说:「你喜欢我么?」
    金霞綰察觉情况有异,试着推开江东云说:「我当然、敬爱师父,可是你为何要迷晕我?」
    「自然是不希望你一会儿难受,你不曾像教坊其他人那样,早早就受调教,你别害怕,这只是让你放松,等下承受时才不至于太疼。」
    金霞綰再迟钝也猜得到是怎么一回事,他努力推开江东云,然而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光坐着都勉强,眼皮也越来越沉,他带着气音喘道:「师父饶了我吧,我对你只有敬爱,并无那样的心思和情意,何况我、我有喜欢的人,我不想这样。」
    江东云看少年在他怀里哭,冷下脸说:「你喜欢上六郎是么?」
    金霞綰抖了下,江东云虽然俊美无儔,平日看人都好像无比深情,但神情冷下来时也能令人不安发怵。他不敢回答,颤着唇瓣哀求:「求师父放了我,我不想做这事。」
    江东云把少年轻放到床上含笑低语:「由不得你。忘了六郎吧,他不属于任何人,也不会为了谁停留。只有我才会真心爱护你,我会一直对你好,你是我的。」
    「师父不是喜欢荣亲王么?」
    江东云缓和许多的脸色又冷了几分,他不悦道:「不许你再提别人。」他极力想忘却那人,对他来说陆永观只是个意外,他不小心分了神,其实他最疼爱的还是身下的少年,只要他和金霞綰在一起,往后谁也不能再动摇他了。
    「听话,乖。」
    金霞綰只有童年听过江东云用这么轻柔的语气跟他讲话,那时觉得师父就像神仙一样,现在他却觉得神仙也很恐怖。他无力抗拒,外袍、衬衣,一件件被剥开,江东云想吻他,他扭头躲开,却被掐着脸扳回去。
    「不唔……」
    江东云一碰到那柔软的唇,少年就哭得更可怜,他蹙眉叹息:「我也不想这样佔有你,最好是我们两情相悦,可你知道么?天底下最难得的事情之一,就是我爱你,你也爱我。」
    金霞綰啜泣,因为迷香的缘故,他几乎快晕过去,内心的恐惧让他还勉强清醒着,只是一双眼睛都快闔上了。他心里崩溃痛苦,只想得到严穹渊,可他也知道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喊,那个人都不会回来救他的,他不禁后悔当初若是答应当严穹渊的徒弟、跟着对方远走的话,如今他也不会恨上江东云。
    「你疯了。」金霞綰哭得不那么厉害了,脸上也没了表情,目光冷然。
    江东云瞧出少年逐渐放弃挣扎,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清楚这意味着金霞綰也放弃了他,而非顺从。不过他说服自己,让少年死心也好,至少他得到这个人,谁也夺不走金霞綰了。
    「霞綰,我只是想保护你。」江东云无法直视少年深黑到映不出光亮的眼睛,他抱起少年拍拍背,语气有些落寞的跟他说:「这几日我才知道自己的生父,原来是当今的天子。不过我想你不会太讶异的,你一向对别人的事都不太感兴趣,也不会乱传,所以我才什么都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以后也是。不过,这件事很荒谬不是么?」
    金霞綰还在苦撑,咬着舌尖想让自己别这么快昏睡,他得伺机逃跑,江东云讲得不错,他对别人的事向来都不怎么关心,多荒谬也不关他的事,何况再荒谬的事他也见识过了啊。
    江东云抱着半裸的少年喃喃自语:「我真没想过是这样的,天子和自己亲生的公主私下生了孩子,更没料到的是……陆永观真正喜欢的是当朝天子,而我不过是替身。哼、呵,这样究竟算什么呢?我该跟陆晏一样喊陆永观叔公?还是……那么我是他侄孙?真够乱的了。但是算了,让他们自己乱了去吧,往后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
    金霞綰心中琢磨哪一招点穴能一击弄晕江东云,他练那些乐器不单单是练拳脚工夫而已,也在练指力、练点穴,但是他很怕不能一招见效。卯波九变的篇章里有点穴功夫,不过他现在心很虚,连手也很难抬起来,还能点穴么?十成十会失败的,那怎么办才好?
    江东云拿袖子给少年擦额面上的汗:「出了这么多汗,还是害怕么?那今日先不做到最后吧,我帮你养穴,用最小的玉势。恨我也不要紧,我愿意让你恨一辈子。」他重新将人放回床上,转身去取道具,拿来玉势后再取了香膏,边涂边说:「我知道你的脾气,敢爱敢恨,此刻定是巴不得剥我的皮是不?」
    金霞綰听男子笑了几声,他闭眼不想再看,江东云又喊他的名字,再然后是很长的一阵沉默,江东云好像没有再碰他,他实在撑不下去,晕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金霞綰甦醒时房里很暗,外面天都黑了,稀微月光照进室内,门窗似乎都敞开,那一炉迷香早已灭了。虽然他头还有点晕,不过已经恢復许多,他掀开身上的被子把凌乱的衣服穿好,坐在床边运功稳住气脉。
    除了迷香让他还有点晕,现在身上并无任何不适,他正在纳闷江东云去了哪里,就听到隔壁房传来曖昧的叫声,是有人在做那件事的声响。他踩着轻功的步法移动,认出房外的靴子是陆永观的,八成是陆永观临时过来,撞见师父要对他做的事,吃醋之下把师父抓去隔壁了吧。
    金霞綰瞄了眼那双靴和紧闭的门,面无表情离开那里,回自己屋里收拾行囊。除了几件常穿的衣物,其实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并不多,他挎着包袱要走,临行前看着掛在墙上江东云送的剑,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带上,东西是无辜的,能派上用场就好。
    那一晚花晨院跟平常一样热闹,谁也没察觉金霞綰出走了,而且走得比严穹渊还乾脆,隻字片语都不留。
    ***
    从前锦山国就是个富庶繁荣的地方,若非统治者过于昏庸无能,国运能更长荣兴盛,北方的银华国有大半的国土皆为苦寒之境,吞併锦山国后就迁都,直接将锦山国的旧国都佔为己有。
    京都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皆是皇族贵冑,外城是官员富户,最外围则是一般百姓。为了能出城关,金霞綰离开时偷了别人的路引,把一小袋钱调换到那旅人的行囊里,他也知道这样不好,可他也没别的办法,若换作是以前的他会毫不心虚偷了就走,也不会留一笔钱当补偿。
    出城后他到了附近的船坞搭船离开,一路上他并不怎么和人交谈,这艘船上的乘客有不少都是为了游览名胜的旅人,这条水路多变,有湍急时的刺激景象,也有风平浪静时的美景,而他只是在上船时多问了句琉璃天怎么走,就独自坐在窗口边。
    他搭过的船只有京都里那些权贵富户的画舫,像这样的游船对他而言太刺激,加上他急着逃出来,什么东西都没吃,腹里不舒服,头也越来越晕,上岸以后他就默默走到树林里吐了些酸水。
    金霞綰并不想哭,只是身体难受,吐完才好了许多,他抹掉眼角水气,转身面向三个来意不善的汉子。
    为首的汉子个子是最矮的,但也比金霞綰高了一个脑袋,他扯开笑容说:「小兄弟一个人出来玩,需不需要找护卫?」
    旁边同行的男人看金霞綰面无表情迎视他们,既不害怕也没情绪,哈哈笑说:「这莫不是个傻子?怎么一声不吭的?」
    另一个男人朝金霞綰喊道:「你懂不懂江湖规矩?」
    金霞綰听他们提了规矩就问:「这一带都是你们管的?」
    为首的男人说:「不算,但是我们跟地头相熟,有我们保驾护航,没人敢抢你,看你年纪轻,可以算你便宜些……」
    金霞綰心想这大概是话本里说的地痞无赖,出了京城会有更多,他可没空理会这些杂鱼,话没听完转身就要走,惹恼了那三人。他感应背后的动静,侧身闪过其中一人直劈下来的刀,朝其身侧点穴、出掌,踏着轻功步法踩到另一人刺来的刀尖上、手臂、肩膀、头顶,再往其后背踹上一脚。
    树林里一个少年忽然和三名大汉斗了起来,少年辅以点穴并施展拳法、掌法,打得他们浑身痠痛,有一人还被扳断指骨。三人联手也抓不到金霞綰,他神情无辜而天真,却下手狠辣,因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那三名汉子受创后自乱阵脚,出招都乱无章法,活像在抓猫、扑蝶,而且还狼狈落败。
    金霞綰没出剑就打得那三人求饶,他没再多瞧他们的惨样,挎好行囊安静走掉。但他没想到这只是开始,被他打的三者的确是地痞流氓,最难缠的也是这类人,之后他一路上频频遇到有人向他讨教武功,其实就是结伙找碴。
    金霞綰出来时带的盘缠即将用罄,他认为这些流氓也非善类,乾脆就打劫他们的钱财,很快的京郊和周边城镇开始出现有个混世魔王专门黑吃黑的传言,该人个子不高却出手狠辣,不杀人却多的是折腾人的招数,有人被挑断手脚筋,有人被剑画得满嘴是血,越传越恐怖。
    天气逐渐暖热,金霞薍本想去琉璃天投奔严穹渊,却因为不时跟人打架惹事而耽搁行程。某个晴朗的午后,他在经过的小镇上找了间餐馆解决午饭,随口叫了几样菜色,店家却说大餐馆才有,只好叫了几样招牌菜应付,等人上菜的期间他让人来上茶,又拿起茶碗皱眉嫌弃:「碗怎么这么脏?」
    那人转身就去换茶碗,金霞綰低头看自己的靴发呆。他以前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这阵子都快把鞋底磨坏了,看来晚点还得去买双新鞋,不过在这之前他要找间旅店休息。饮茶时,他偶然听邻桌的人在聊採花大盗,好像有个採花贼来到这个镇,已经有十多名女子遇害,那採花贼不仅玷污女子清白,还会在那些受害者身上刺字,简直人神共愤。
    不过金霞綰偶然听了那些话也没放在心上,一来他不是女子,不必担心受害,二来他对别人的事没兴趣,三来他觉得疲累想休息,不想主动招惹麻烦。
    在馆子里吃饱喝足,金霞綰打听到附近的旅店,虽然近来旅客多,但他一个人倒是好安排房间。他的房间在三楼,刚好能远离大厅图个清净,总不会再有什么江湖无赖跑来寻仇、挑衅或是讨教工夫了吧?
    「哈啊啊。」少年一进房就张大嘴巴打呵欠,眼角逼出一些水珠,疲倦放松的模样看来无辜可怜,他把包袱放在床里,剑也摆在身旁,只脱了靴鞋就躺到床上睡觉。虽然天还亮,但他以前也都是大白天睡觉,无所谓。要不是因为夜里有宵禁,他得白天上路,他早就贪黑多跑好些地方了,那些臭无赖哪里还能找他麻烦?
    金霞綰本就睡得浅,如今又隻身在外并不安全,即使做梦也都是些杂梦,稍有不寻常的动静便能扰醒他。他就寝半个时辰后窗子被推开,虽然窗子没发出声响,可外面的凉风吹入室里,这就足以让他有转醒的跡象。
    将醒未醒之际,有人摸了他的脸,他登时惊醒,一睁眼就被一隻肥厚的大掌摀住口鼻,潜入他房里的傢伙身形魁梧略胖,扑到床里压着他说:「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一会儿你会快乐得欲仙欲死的。」
    「唔嗯、嗯!」金霞綰闷闷哼了几声,即使话说不清也要骂脏话,对方太沉重,他一时推不开,那壮汉掐住他的脸,拿出一个小瓶子给他闻,他闭气佯装被迷晕,趁贼人着手脱他衣服时出手点穴。
    贼人没晕,还笑说:「咦?原来懂武功么?真是可爱,你点穴功夫不行啊,我只有些痠疼而已。」
    金霞綰既无法抽剑,也推不开对方,恼火大骂:「才不是我武功不济,是你浑身肥肉太多啦!你不是那採花贼么?看仔细,我是男子!」
    「你不知道我男女不拘的么?你生气起来特别可爱,真是招人喜欢。」
    金霞綰扭头闪躲,却根本躲不开对方碰触,心中噁心得要命,也勾起他的阴影,就在此时又有一人从同一扇窗飞进来往採花贼后背打出一掌。
    採花贼惊叫一声被打得撞上床头,金霞綰赶紧逃下床,一看来者竟是严穹渊,严穹渊见到他也是一愣。
    「你怎么在这里?」严穹渊诧异的表情夹杂欣喜的情绪,但此时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金霞綰没应话,转身抽剑要刺死那贼人,严穹渊上前捉他手腕拦住:「别杀生。」
    「他该死。」金霞綰眼神阴沉狠毒,好像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洩。
    严穹渊点头:「他是该死,但若就这么杀死他,太便宜他了不是?」
    金霞綰转头看那人被严穹渊的云堤掌打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正撑起上身咳嗽乾呕,又狼狈瘫坐下来。云堤掌的掌劲能摧人脏腑,不过严穹渊心善,应该只是令对方不适而已,并未令其受内伤。金霞綰赞同道:「是便宜了他。」说罢,迅雷不及掩耳的扫出一道剑气,直伤那贼人下阴。
    「霞綰!」
    少年看也不看贼人,指尖轻抚过剑身冷然道:「我没杀他,只是他也不能在我眼下全身而退。」
    採花贼发出惨叫,当场疼晕过去,血很快渗到了床上。金霞綰蹙眉低道:「真是烦透了,脏了床得罚钱啊。」
    严穹渊叹了口气说:「我帮你付。」
    「不用,我有钱。你快叫大夫来吧,失血过多也会死的,不是要将他送官府去?」
    严穹渊点头:「好。」
    严穹渊去找了旅店的掌柜帮忙,叫了大夫也找来官府的人处置採花大盗,金霞綰一脸睏意安静的坐在房里,等那贼人被抬走,他走到金霞綰面前问:「我也住这里,你要不要先去我那间房睡?」
    金霞綰没睡好,又受了惊吓,现在遇上一个可靠的人,自然点头答应,抬手揪着严穹渊的袖摆就表示要跟对方走了。
    严穹渊低头看了眼少年的举动,无声莞尔,他牵起少年的手说:「一会儿安心补眠吧,等你睡饱了再说。」
    「喔。」
    严穹渊的房间在二楼,金霞綰又想抱着包袱跟剑往床里躺,被他拦下来:「你这些东西搁一旁吧,我在房间守着,寸步不离,你安心睡。」
    金霞綰坐到床边,严穹渊蹲下来给他脱靴,抬头对他微笑了下,他忽然觉得严穹渊那抹笑容很晃眼,害他眼睛也泛起水气,靴子一脱好他就背对人侧卧,蒙着被子睡了。严穹渊拉了张椅子过来坐床边,似乎打算真的就这么守着少年。
    虽说有严穹渊守着,不过金霞綰依旧没能睡好,那些杂梦越来越清晰,好像朝他逼近,但他并不想看清楚,在黑暗里不停的逃。
    有睡总比没睡好,两个时辰多之后,金霞綰醒来往床外看,严穹渊还端坐在那张椅子上盯着他看,彷彿这段期间都没有移动过,像尊雕像。他问严穹渊说:「你一直在这里?」
    严穹渊点头:「我答应你了。」他知道江东云把金霞綰当眼珠子般护着,可金霞綰如今却独自一人出现在京都以外的地方,可见师徒间出了事。虽然他不知道事由,却瞧得出金霞綰神情憔悴,杀伤採花贼时那异常狠毒无情的模样,让他想起受伤后变凶恶的兽类,令他错愕和心疼,他又怎么可能丢下少年不管?
    金霞綰抱着被子低头说:「谢谢你。」
    严穹渊苦笑:「怎么忽然这样生疏了?」
    「其实我……」金霞綰想告诉他一切,想诉苦,也想问严穹渊能不能收留他,但话还没完就听到敲门声,他赧笑了下说:「你先去应门吧。」
    「嗯。」
    严穹渊去开门,房外站了两名女子,是一对主僕。
    「严大哥,听说那採花贼是你帮官府捉到的?你可有受伤?」女子话音轻柔悦耳,惹人怜爱。
    严穹渊说:「我没受伤,多亏我一位朋友相助才顺利捉到贼人,只是他正在我房里歇着,有事晚点再说吧?」
    一旁女僕抢白道:「我家二娘子听你答应帮官府抓贼人就担心得坐立难安,这下终于逮到人,严大侠看来无碍,明天我们也能啟程吧?这真是太好啦。」
    「翠儿,你别急着抢话讲,严大哥方才说了什么?你一位朋友在这里?他可有受伤?」
    严穹渊身后冒出一道雌雄难辨的嗓音说:「我受了惊吓,需要再休养几日。你们是何人?」
    「霞綰,你怎么下床来……」严穹渊站开来,金霞綰在两位女子面前露了脸。
    金霞綰对女子们微笑道:「二位姐姐好,我是被採花贼袭击的倒楣鬼。」
    女子们讶异打量少年,的确是水灵灵的一个人,女僕质疑道:「但你分明是男子啊?」
    金霞綰苦笑:「我也没想到啊,那採花贼居然男女通吃。还好六郎救了我。」
    看起来对严穹渊有好感的女子茫然不解的提问:「严大哥,这位是你的?」
    严穹渊思忖该如何介绍金霞綰,金霞綰就挽住他的手臂说:「六郎是我夫君。」
    这会儿那唤作翠儿的女僕也忍不住惊呼:「什么夫君?你一个男子,怎么好意思喊严大侠夫……」
    两名女子看见严穹渊的反应都愣住了,严穹渊非但没有反感,还宠溺笑叹道:「你这么说要吓坏她们了。二位,他就爱开玩笑,你们别怪他。」
    「不是玩笑。」金霞綰抱紧严穹渊的手臂倔强坚持:「六郎收了我的簪子,是我的人。姐姐们又是谁?」
    严穹渊解释:「她们要去探亲途中遇上山匪,家僕几乎都逃走,我路过正好救了她们,反正我也有空间就充作护卫先送她们到就近的这座城镇了。」
    「哦,萍水相逢。」金霞綰点点头:「六郎真是热心助人,那就好人做到底……」
    翠儿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严大侠好人做到底,陪我们──」
    「去找镖局吧。」金霞綰微笑说:「镇上肯定也是有镖局的,运货护卫还是交给内行人比较好,万一你家二娘子有什么闪失,我家六郎也赔不起的。」
    金霞綰略嫌粗暴霸道的将那两名女子打发走,关紧房门,抬头瞪着严穹渊。严穹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有些无辜,明明什么错事也没做,却好像已经犯下什么滔天的罪过,被少年乌黑的眼睛直瞅得莫名心虚。
    「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严穹渊温声询问。
    金霞綰委屈得红了双眼,扁嘴哽咽:「睡不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