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王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容明朗如窗外日光,“本王就是心情好,你猜得不错。告诉膳房加菜吧,将楼前桂花树下那坛桑落挖出来。”
花盏暗暗擦了一把冷汗,暗道好险,躬身应喏。他是没受什么责罚,但方才被主子淡淡扫那一眼,的确让他浑身发凉。进府这么久,他一直没明白被人称作风流浪荡扶不起的长平王,为何常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比皇上还要厉害的威严,想来想去,他只能归结于这是血脉的传递。
午膳时长平王自斟自饮,吃喝得很是畅快,花盏殷勤伺候着,一点不敢懈怠,想用周到得体弥补适才的失言。又给主子添了一碗汤,眼角瞥见门外有个小内侍头脑一探,花盏认出那是自己特意提拔的小跟班,规矩教得好,没事不会在主子用膳时过来打扰的。他连忙放了汤勺,让身边另一个内侍接着伺候,轻轻退出了房间。
“什么事?”
小内侍一指外间门扇,低声道:“西芙院的佟姑娘端了亲手做的雪桂蒸鱼来给王爷添菜,外头人做不了主,来请问您的意思,是放进来呢,还是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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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 奴婢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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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姑娘……
花盏头脑里转了一转,吩咐了小内侍:“你且等着。”说着转身进里屋去了,这是要去讨主子示下的意思。
这个花盏从宫里熬出来的,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经历资本,但能得皇后指来长平王府,必定不能是个笨的。他日常伺候主子起居,见主子饮宴听曲惯了,自然也知道主子有喜欢一个人清静吃饭的时候,并不是时时要美人陪着。今日眼瞅着长平王起床时心情那么好,吃饭却没有叫丝竹歌舞上来,他就知道主子此时该是不喜欢被打扰。
然而西芙院的佟姑娘被收进府里还不到一年,又是时时陪在主子跟前的,正是新宠未褪,他也不能一下就驳了人家面子,通禀一声还是必要的。于是轻轻回到长平王饭桌前,花盏放低了嗓子轻声笑问:“王爷,佟姑娘要给您添菜,今儿是年三十,您看……”
长平王刚刚饮下一杯满满的酒,眼角有极浅极满足的笑意,听了这话虽然没动声色,可那层浅淡笑意倏然就不见了。花盏看得分明,立刻跪地叩首:“是奴才讨嫌,奴才这就去告诉佟姑娘回去,然后再来跟王爷领罚。”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动不动就跪,成什么样子,你是母后宫里出来的,别让人看了笑话。”长平王语气很温和,花盏听了连忙爬起来,连称恕罪,长平王打断他,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花盏应诺,亲自出去传人了,出门先举袖擦擦额头,然后满脸笑容去了外头将佟秋雁接进来。
佟秋雁发髻梳得齐整,穿着一身浅玫瑰色的素面褙子,一阵轻风似的盈盈进了屋子,依旧是没有擦粉涂胭脂,素面朝天的,但还是容光照人。她身后跟着小丫鬟,为她提着外罩和食盒。
花盏见面就笑着低声搭话:“两日不见,姑娘气色又好了许多,春天还没来,您就跟那报春花似的。”
佟秋雁朝他欠身,含笑道:“怎好劳烦公公亲来相迎,奴家不敢当。”她是府里没有名分的,花盏却是有品的内侍,对方好言好语,她也不能失了礼数。
花盏似是对她的态度很是满意,一边走一边用更低的声音说道:“王爷今日起来心情不错。”
“多谢公公。”佟秋雁点头道谢,给了花盏一个感激的笑容,走到长平王用膳的房门外,从丫鬟手里接了食盒亲手捧着,低声禀道:“王爷,奴婢给您添菜。”
里面没有人应她,佟秋雁静静跪在门口,过了一会才有内侍挑起了帘子点头示意。佟秋雁起身进门,低头缓步行至在膳桌边跪了下去,双手高捧食盒于顶。自有内侍接了盒子打开,端出里头的菜,立时就有专门试毒的内侍持针检查,并分别在雪桂蒸鱼的全身各处挑了几星肉质,吃到嘴里去。
这是皇家用饭的规矩,皇帝皇子乃至宫中高位嫔妃日常吃食都走这道程序,佟秋雁进府多日已经习惯了,并不抵触,趁着那内侍验毒的时候,便垂首轻声的说道:“今日是大年三十,晚间王爷要去宫里用膳,在家只有这一餐,奴婢私下忖度着宫宴上王爷要在皇上皇后跟前尽孝,未必能顾得上自己吃东西。奴婢就自作主张给您做了一道菜,若能让您多吃一点,不至于晚上腹中空欠伤了身子,奴婢便放心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屋里虽然静,倒也不显得突兀。长平王在她进来之前已经放了筷子,坐在那里静静听她说完,说道,“起来说话,难为你费心,知道本王喜好吃鱼。”
“只是奴婢做鱼的手艺还不精纯,王爷莫要嫌弃。”佟秋雁谦恭地站了起来。
说话间内侍已经试完了毒,花盏夹了一块鱼肉,细心拨好大小鱼刺,放到长平王面前的碟子里。鱼肉清香,肉质雪白,色香已经有了,可长平王并没有动筷子尝它的味道,只是说:“宫宴是合家团聚,在家怎会吃不饱饭,你多虑了。”
他虽然没有责备之意,脸上也没带笑,只是寻常说话那样平静的说完,佟秋雁膝盖一弯立刻又要跪,惶然告罪:“奴婢不懂分寸,胡乱说话,请……”
“罢了,不知者不罪,以后改了便是。”
比方才更清淡的语气,佟秋雁脸上的羞愧和忐忑却更加严重,依命站直了身子没跪,却低着头不敢乱说话了。
她心里不由懊恼。从春天时离开了青州到现在,也快将近一年的时间了,她还没有掌握和长平王说话的技巧,时时会遇到这样不冷不热的回复。她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自幼并不是放养的,规矩礼仪都学得妥贴,待人接物也专门有人教导,在家时跟着母亲出去做客常常被人夸奖稳重知礼,可这一年来因为连番的受挫,她几乎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离家时母亲抱着她哭,伤心之余还要忍了痛告诫她,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得朝前看,好好的伺候王爷,只有靠住了王爷才能平安。
可是,这么久过去了,她并没有得到王爷的怜惜。虽然府里人人都道王爷宠她,虽然她屋子里的赏赐比谁都多,可……佟秋雁暗暗咬了唇。
“若是没什么事,你下去吧。”胡思乱想的当口,座上长平王突然说话。
佟秋雁赶紧抬头,将长平王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遥望窗棂不知在想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来之前想好的话就都吞回了肚子里。
“奴婢告退。”行礼转身,她低着头往出走。
不想长平王却突然说,“听说佟太太来京探亲,住在甜水胡同,你可以陪她过年去。”
佟秋雁身子一震,一只脚刚刚要抬起迈门槛,险些绊在上头。母亲来京王爷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她贿赂的传信小厮走漏了风声?她这样尴尬的身份,跟王府外头随便传信通气,不知王爷会怎么处置……
“多谢王爷体恤顾念,可奴婢进了王府,主子在上,理应在府中过年。”她慌忙转身跪了下来,没提传信的事,万一王爷不是从小厮那里得的信,她岂不是自己招供。
长平王看着窗棂的目光终于落到她的身上,幽幽的,像是冬夜里的星子,“你又没有投靠在王府。”
言下之意是没走投靠的章程,没有卖身契,她不必像奴仆一样谨守规矩。她口口声声自称奴婢,以婢女自居,可到底还是太守家的姑娘。
佟秋雁俯身在地,“王爷恩典怜惜,奴婢却不能不守本分,以免堕了王爷名声。”
长平王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来,唇部坚直的线条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下去吧。”
佟秋雁站起来,躬身倒退着走出了房间,一路回西芙院的时候都在暗暗揣测,王爷让她出府陪母亲守岁,到底是真心的恩典,还是在试探她?
想了想,她最终觉得,就算是真心的恩典,她这番回答也是规矩本分,要是试探,那么她的对答就更没有错了。“还是要催着母亲快点。”她暗暗叹了一口气。那样她就不会在这么战战兢兢了,在王府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吧。
饭后去园子里溜达的长平王又传见了贺兰,贺兰问起佟姑娘今天是否出府,他好去早点安排车马和跟随的人,长平王简略道:“她不去。”
贺兰暗自哂笑了一声,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只提起了佟秋雁的母亲:“佟太太带着女儿在袁小旗家里住着,没去别人家走动过,只和袁家女眷上街逛过两次。袁小旗弟弟家送来的年礼昨晚才到,说是路上遇到风雪耽搁了行程。”
长平王只是淡淡点点头:“盯着就好。”
贺兰谨遵,知道此事轻重。佟家太太的表姐嫁到军户出身的袁家,袁家三老爷在浙江军中,职位不高,却因祖上关系有许多旧识在各地任武官,何况还有长平王赏识的人出自袁家,而佟秋雁又机缘巧合进了王府,这层关系日后如何发展,还要看佟家的态度和袁家内里的情况了。或者用,或者舍,都是要在了解了对方以后。他为主子办事这么多年,自然了解该怎么做。
两人又说起别的事情,在园子里耽搁了半个下午,看看时辰不早,贺兰提醒长平王该是准备进宫赴宴的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