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灯烛也没有熄灭,两个曲径灯台的托盘上都注满了灯油,燃到天亮也不会熄。碧桃递了一杯未曾冷透的温茶过来:“姑娘睡吧,要是害怕奴婢就在这里不走。”
如瑾看看她通红的双眼,焦黄的脸色,叹道:“你是不是一直没睡着?白日吓坏了。”
“奴婢没事。”碧桃嘴上否认,神情却是有些害怕的,走到几边将灯火都挑得更亮,中间一个不小心,差点让签子拨倒了灯台。
“别怕,如今这院子周围都有防守的兵卒,你虽然看不见他们,但墙外前前后后可有不少人。日间不是说了么,兵马司的巡卒,京兆府的衙役,还有特旨派过来的京营军甲,咱们是在重重保护之下的。”如瑾安慰她,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碧桃小声道:“奴婢知道,再不会有贼人来了。”
正说着,外间又是一声哭喊,冷不丁的响起来,将两人都吓了一跳。“是蔻儿。”碧桃匆匆走出去。
小丫头蔻儿睡在外间地上,此时直直坐了起来,闭着眼睛只顾哭:“鬼!杀人了!杀人了……别过来……”青苹几个正急切的吆喝她醒来,无奈蔻儿睡魇了,根本听不见别人叫她。
“蔻儿?蔻儿醒醒,别吓着太太和姑娘!没人杀人,更没鬼……”碧桃过去呵斥她,说到“鬼”字时自己也是一个激灵,连忙转头往四下看。烛台上火焰恰好跳了一下,惊得她一连退了好几步。
蔻儿一个劲的哭,秦氏那边孙妈妈走出来,帮着叫了一会也是不顶用。此时如瑾掀开帘子来到外间,一见这个场面,看了一会,发现一旁盆架上的小水盆里还有一点冷水存在里头,如瑾过去拿了,蘸湿了帕子,然后将帕子按在蔻儿额头上。
冷水十分凉,骤然受了谁也要打个寒战,何况又是睡梦中。蔻儿经了这一下,浑身抖了抖,眼睛却是睁开了,茫然瞅着四周,愣怔了好一会才看清身边都是谁。
“姐姐……有鬼……”她嘴一扁扑到飞云怀里哭起来。
“做噩梦了?别哭,小心吓着太太和姑娘。”飞云搂着她安慰。蔻儿抽抽噎噎的不敢大声哭,小脸却是惨白,脑门子上全是冷汗。
如瑾将帕子扔回盆里,站起来叹口气,惦记着秦氏,走到东间去了。秦氏果然醒着,坐在床头靠着,脸色不太好。“母亲您没事吧?”如瑾怕她受惊伤了身子。
“没事。”秦氏让女儿在身边坐了,叹道,“里里外外吓坏了不少人,这一晚上就没消停,连我方才眯着了还做了噩梦。”
如瑾给母亲倒了杯热水,说道:“您别怕,我这里陪着您呢。”
孙妈妈安置了蔻儿返回来,接口道:“要说也是奇怪,上次在路上的客栈里,场面比今日惨多了,也吓人多了,怎么上次就没这么多人受惊。”
“妈妈糊涂了吧。”如瑾道,“上次事发后的几日,我们才有几个人住在客栈里头,大部分下人都在院外睡的,谁做梦吵嚷咱们也听不见。而且当时王爷的禁卫们就在旁边驻扎,看着让人心里踏实,所以害怕的人也少些,不像这次。”
孙妈妈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我竟没注意。太太和姑娘快睡一会吧,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再不睡天都亮了。”
秦氏靠在迎枕上,叹口气:“睡不着了,索性说会话。”她看向如瑾,“今日在你祖母房里,她喋喋说了不少话,都是抱怨自己不该请了道士进门,说自己给家里招了祸,反反复复念叨了许久,我看着有些颠三倒四的,恐怕也是受了大惊。她上次受惊才好,这次可别又出什么事。”
“上次安神的药祖母现在还用着呢,总该管用些吧。”如瑾回想晚间去探视的情形,“我看她精神有些不济,但是样子还算正常,不似上次。”
秦氏道:“她老人家才刚清醒了没多久,刚要施展拳脚整顿内院呢,还没整治完就出了这样的事,真是……人到了这个年纪还要连番受罪,看着可怜。若是等我老了也要经受这些,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肚子里还怀着小家伙呢,何必说这些伤心之语。我听人家说,孩儿没落地的时候也是有灵识的,若是他知道母亲这样的心境,恐怕要不开心。”如瑾知道秦氏在感怀什么,赶紧用胎儿的事情岔开,免得母亲多思多虑。
然而秦氏抚着腹部,仍是说道:“这孩子也是可怜,还在娘胎就受了那么多苦,显然是个命不好的。”
孙妈妈皱眉:“太太别这样想,哪有说自家孩儿命苦的。”
“怎么不命苦?”秦氏叹道,“连带着瑾儿都是命不好的,摊上这么一个父亲。”她说着眼里泛了泪光,“瑾儿,我问过青苹她们了,当时在你屋里的时候,是你开门救他,然而贼人挥剑伤你的时候他却只顾自己逃命,这哪里还是一个父亲,简直是……青苹还知道拖着重伤的身子救你呢,他却……”
秦氏说不下去了,如瑾听母亲提起这个,白日已经压住的,勉强不让自己去想的那种心寒之感,又慢慢涌了上来。
“母亲,人在生死关头,总会有些惶急失措罢。”如瑾却不能说出心里的难受,只得先安慰母亲,“恐怕当时他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想是一片空白的,一时疏忽,才没顾上我。再说,当时贼人动作快,他就算想做什么也是来不及。”
秦氏摇头:“你不知道他,我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总是比你了解多一些。他是自私的人,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以前我还会有些妄想,总想着他兴许是不得志,所以心情脾气才差些,若是我稍微转圜一点,许能改善。可如今呢,如今他是得志了,还不是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加不如以前。从青州出来到现在,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算是再烫的心也让他浇冷了,我还指望他能做什么好事么。”
秦氏将如瑾搂在怀里,紧紧的抱着:“他连女儿的性命都不顾了,瑾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怕。倘若杨领队再来得晚一点,母亲如今就看不见你了。”
她的眼泪落在如瑾衣领上,滴滴答答浸出一片水迹。孙妈妈在一旁听着,无话可劝,也是忍不住举帕子擦眼角。
如瑾贴在母亲怀里,轻轻蹭了蹭,柔声道:“母亲,我好好的在这里呢,您怕什么?以后的路还长,您和小家伙都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咱们一家三口开心过日子,管别人做什么呢。别人是好是坏,都不值得咱们忧心。”
秦氏抱着女儿,泪水连接不断往下淌,虽然秋日穿的衣服厚了一些,片刻之后,如瑾还是感觉到了肩头的湿迹。她没有阻止母亲无声的哭泣,只是伸出手臂,也抱住了母亲。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心里太苦了,如瑾十分明白。如果这个当口母亲依然沉默着什么都不说,也不在人前露出伤痛的神情,如瑾反而会担心。
母亲和她是不一样的,并没有经过家门倾覆骨肉尽没的惨痛,心肠终究硬不起来,遇到难事更多的时候是哀恸,即便狠心咬牙的决定夺权,本性也是善良软弱的。其实这性子她也遗传到了,只不过,她曾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是以不断在警告自己要冷一些,狠一些,不择手段一些。
然而她也明白,重生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她虽然一直在努力着,却也还没有修炼到家,还没有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家中连番有变,她需得更努力一些才是。
……
一夜无眠的时候,总觉天光亮得太早,似乎只是一会的工夫,月亮就换成了太阳挂在天上。如瑾跟秦氏说了大半夜的话,到天亮时秦氏终是熬不住,歪在迎枕上睡着了。
如瑾轻轻将母亲安顿着躺下,替她掖好了被子,又在熏炉里撒了几片安神香,嘱咐孙妈妈在跟前照看着,自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外间丫鬟婆子们都已经起身,夜里谁都没睡好,个个脸色苍白焦黄,没精打采的强撑着。再看看院子里,早起的几个洒扫婆子们也都是脚步虚浮的走动着,仿若重病未愈似的。这死气沉沉的家宅,让如瑾重重叹了一口气。
“姑娘,您去歇一会吧,太太那里有奴婢和孙妈妈呢。”飞云正在给秦氏熬安胎药,见如瑾出来连忙上前来劝。碧桃几个也都低声劝着,青苹靠在榻上,虽然伤口疼得不敢乱动,但也含笑看着自家姑娘。
如瑾扫视众人,心头渐暖。即便秋日早晨寒凉沁人,那一点暖意也在众人的笑意里渐渐阔大。她们的脸上都有疲惫之色,眼下有淡淡的青痕,看上去是憔悴的,然而就是这一张张憔悴的容颜,却让如瑾感受到充盈的力量。
这大半夜在屋里和秦氏聊着家中的变故,母女两个都是心底凄凉。如瑾抱着母亲的时候,觉得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们母女三人了,最多,再加上一旁侍立的孙妈妈。然而此时见到屋中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如瑾恍然大悟,原来她想错了,她们母女的身边,是有这么多人跟着的。
虽然都是下人,但心地是和身份没有关系的。虽然没有血缘亲情,但血缘又有什么用呢,家里那些所谓的亲人不也就是那个德行。眼前这些人,是一直陪伴着她们母女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以后的路,她也许没有父亲,没有祖母,没有姐妹,但她有她们。
如瑾这样想着,就不由自主的,在唇角漾开一个柔和的笑涡,她朝众人说道:“谢谢你们陪着我和母亲,今日没什么事的话,你们也轮番休息着罢,别熬坏了身子。”
她这一声谢谢让众人都是莫名其妙,但看她精神似乎不错,大家也都放了心。碧桃说道:“姑娘是不是一夜没睡,奴婢听见您好像和太太说话来着,等下吃了早饭,您回床上好好睡一觉。”
如瑾点点头:“我先换身衣服,梳洗收拾一下,去看看祖母。”
又扫视了众人一圈,如瑾含笑进了内室,脸色虽是带着倦怠,眸光却温和而坚定。
众人各自做事,碧桃扶了如瑾进西间坐下,然后准备出去打洗脸水伺候主子梳洗。如瑾却叫住了她:“且等等,嘱咐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