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张氏十岁的小儿子,蓝府二少爷蓝理杵在一旁皱眉自语:“……葛藤,三秋?啊!想起来了,是出自诗经的采葛吧。‘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先生说这是艳诗,不让我们私下乱读呢。三姐姐你怎么会……”
“住口!”张氏厉声打断儿子的念叨,“既然知道不是好诗还往出念,小心告诉学里让先生打你!”说罢又连忙跟婆婆解释,“您别听他的,整日读书都读傻了,不知道轻重一味浑说。”
如瑾微微冷笑。真是巧了,一家子全都上阵。
“二弟很是长进,连诗经都开始学了么?看来外头的先生是比以前家中请的强些。”如瑾淡淡说了一句,蓝理闻言咧嘴一笑,很开心的样子。
张氏就道:“强不强我也不懂,只是觉着孩子总在外头学里住着,没娘亲在跟前知冷知热,十分心疼,只盼着他能出息吧,也不枉受这些苦。”
蓝理是当年老侯爷在时做主送出去念书的,在乡下一位名儒的私塾里,每月只回来一两趟,是想让他日后走科举的路子。张氏对此一直颇有微词,有机会就会说上两句。
然而此时这种情况提起,却未免有刻意转换话题之嫌了。
蓝老太太对张氏太过做作的掩饰只做不知,带着众人进东厅落座,一言不发举箸吃饭。饭前出了这个风波,众人心中各有思量,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闷。须臾饭毕,丫鬟们端了漱盅巾帕伺候过了,蓝老太太面无表情地起身回了西间。
“如瑾和她娘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淡淡的一句吩咐,众人脸色各异,张氏和蓝如璇齐齐看向如瑾母女。
如瑾肃了面容,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扶着秦氏手臂跟在祖母身后。张氏蓝如璇嘴角都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自带了丫鬟婆子们浩浩荡荡回去东府。
到了东府正房,一进屋子,张氏就让乳母各自带了蓝如瑶和蓝理回房,忙忙拽起蓝如璇走进内室。遣退了丫鬟们,张氏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越来越大,终于有了拨云见日的喜悦。
“璇儿,这才叫善恶到头终有报!她们竟然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看见三丫头瞪我,她瞪得越狠,我心里就越高兴。你没见我帮她掩饰的时候你祖母那脸色,啧啧!”
蓝如璇亦是欢喜鼓舞,但高兴之余还不忘叫了林妈妈共同相商,“这事虽是称心,我却觉得还不算踏实……”
……
连续几日,颇多晴朗的初夏天气终于转了阴霾,且一阴就是许多天。夜里还会有风袭入,隔了屏风也挡不住,只好将窗子合得只剩一道缝,却又觉得有些闷。碧桃值夜睡在窗下长榻,夜半醒来发现身上出了一层的汗,侧耳细听如瑾那边的动静,似亦是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
碧桃起身悄悄点了灯,转过屏风一看,如瑾一头一脸的汗,忙在尚且温热的壶中取了水,沾湿帕子帮她轻轻擦拭。
如瑾却是醒了,张眼看见碧桃在侧,自己接了帕子擦着,“太热了,将窗子开大些透透气。”
碧桃应声过去,将窗子推开了一些,仰头看看外头夜空。“还是阴天,连颗星星都没有。”说着走到床边接了沾满汗水的帕子,又在盆里投了投,拧干了递给如瑾,“要说这天也是怪了,大概是布云的仙人知道姑娘被禁足不开心,所以弄出阴天来陪着姑娘。”
如瑾将帕子甩到她怀里:“怕是东府也这么想,正高兴呢。”
猛然一股大风吹进来,隔着纱罩也将烛火吹得乱晃,碧桃顾不得接话,连忙跑过去关窗子,将要关上时眼角余光却闪过一道红光,她惊了一跳,诧异定睛看过去。
“大半夜的,怎么那边亮堂堂一片……哎呀不好,姑娘,好像是走水了!”
外头上夜的婆子也已看见了,揉着眼睛看了半天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时惊慌起来,幸亏还没忘了压低嗓子不惊动主子:“走水了,园子里走水了!都起来看好姑娘,能帮手的出去帮忙!”
碧桃听了婆子的话才想起自己太莽撞,连忙过去安抚如瑾,如瑾却已经披衣起来了。
“哪边走水?”
说着已经走到了窗前。推开窗子朝火光方向望去,夜里却不好分清远近,只见南边亮堂堂一片,外头园子里渐渐嘈杂起来。
“那方向连着南山居,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如瑾凝眉,转头吩咐碧桃,“打发几个妥当的婆子过去看看,看清了派一个回来传信,一个去南山居探望祖母,一个去幽玉院看母亲,其余都留在那边帮手。”
碧桃赶忙应声而去,如瑾又叫住她嘱咐:“让她们小心些,别伤了自己。”
“嗯,奴婢知道。”
碧桃开了里外房门,到后院将所有人都叫了起来,挑出几个人去前头查看,又安排大家在院子里外三三两两的值守,以防火借风势蔓延过来。
阴沉的天空黑漆漆的,仰头只能看见灰褐色的云层。风一阵紧似一阵,越来越大,这样的天气里,灭火更加有了难度。
如瑾站在窗边看着亮得晃眼的火光,眉头越蹙越紧。青苹进屋柔声安慰:“姑娘别着急,太太打发人过来了,她那里没事,让您安心。”拿了一件长衣裹到如瑾身上,又说,“姑娘别在窗边站着,刚睡起来,小心受风。您看这风越来越紧,快要下雨的样子,想必火势很快就能灭了。”
如瑾退到妆台边躲开风口,依然目不转睛看着火光,“这样的风刮了几天了,却也没下起雨来,不知今夜是否能行。”
青苹道:“府里仆婢众多,就算着火也轻易伤不到人的,姑娘宽心吧。”
如瑾道:“我担心的倒不是火势,而是这火为何能烧起来。”
青苹神色一凛:“姑娘觉得……难道是有人故意?”
“烧在这个时候,由不得我不多想。”如瑾缓缓坐在了椅上,轻轻叩击妆台,“母亲接管植造房不久,我被禁足,再走了水……”
这个夜晚似乎十分漫长。
本已是进了夏日,日长昼短,黑夜降临不久就会过去的。然而因为走了水,灭火的,等着灭火的,蓝府上上下下都有些胆战心惊,只觉得火势下去的时间太长了些。
开始发现走水的时候是丑时,等所有火光都消散成了黑烟,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依旧是个阴天,日头蒙在云后不出来,累了大半夜的仆婢们三三两两歇坐在火场旁边喘气,盛水的盆盆罐罐散落一地,也没人有力气收拾,个个都是一脸一身的黑灰。
蓝老太太被丫鬟搀着,慢慢走到火场跟前。
“老太太!”眼尖的婆子看见,连忙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顾不得再休息。在场众人全都惊起,一个个忙不迭的行礼告罪,说些“已经尽力”之类的话,生怕主子怪罪她们救火不力。
却也不是她们过度惶恐,原是因为那一所好端端的小巧赏春厅已经被大火夷为了平地。
那是距离南山居不远的一处三间相连的精致房舍,建在一片花海之中,是当年老侯爷在的时候存放书籍和闲时歇息的处所。如今虽然搬空了,里面不存东西也不住人,但因为蓝老太太看重的缘故,也是府里极重要的地方。
一夜之间,片瓦俱无。
蓝老太太颤巍巍走在废墟之中,不顾丫鬟们连声哀求,一口气走完了整个火场。
“老侯爷,妾身……对不起您……”蓝老太太停了脚步,看着满目疮痍,静静站了一会,眼泪如断线的珠子。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跪在黑漆漆的地上俯首哀求。
秦氏带人匆匆赶到,一见这种场面,连忙也上前跪在了婆婆跟前:“您别伤心,小心身子!您这样让老侯爷在天上也不能安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