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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乌云
    晒伤后的皮肤一沾阳光就疼,两人等到傍晚,才从咖啡馆离开。
    暮色四合,古城青石板熔成玫瑰色,车轮轻轻碾过,只留下两条浅得不能再浅、叫做青春的痕迹,骑上大路,就遇见麦苗味道的晚风,在风里,链条吱哟哟地响,车轮吱哟哟地响,心也跟着吱哟哟地响。
    方佳忘了身上隐痛,大声哼起歌,想到什么哼什么,想到几句哼几句,一直唱到村口,她们被美景吸引下车。
    青苗村外有个废弃码头,湖边风大,晚间多有人上去纳凉。
    此刻日薄西山,天边染霞,湖边青山沉沉,化作半张天水中间屏,屏前湖水微皱,掀起蓝紫与橘红的烟波,屏后夕阳散漫,淌入云间,天蓝光红,懒懒相融,晕醉半空。
    薄翼静静站在岸边,披上一身夕光。
    方佳看着她身上的红,总觉得颜色不对,有些暗了。
    张口想说什么的时候,听见薄翼说:“回去吧。”
    她只好回答:“哦哦,好。”
    两个小姑娘推车回客栈,本以为这里只有她们两位住客,没想到进门的时候遇见一对老夫妻,年岁很高了,二人互相搀扶着。
    听见声音,正在院子里摆筷的老板往门口这边一望,亲切地喊:“龚叔杨婶,吃饭了。”又瞥眼后面推车的两只:“没准备多的饭菜,你俩吃了没,没吃过来吃,我再煮点面。”
    方佳回答说吃了吃了,老板还是给她俩搬了两张小板凳,说过来吃西瓜。
    桌子是小矮桌,桌面不大,四四方方,摆下三菜一汤、一桶饭和一盘西瓜就再没有多的余裕。
    龚爷爷、杨奶奶、老板各坐一边,方佳薄翼挤一边。
    吃着吃着就聊起来,原来老两口也是菁城人,每到夏天就来这里避暑;原来老板曾经是餐厅大厨,攒够钱不想干了,就跑到湖边开起客栈;原来不用跑出去吃饭,提前跟老板说好,每顿饭上交九块钱,就能尝到米其林级别的味道。
    本来晒伤要养,这一下子勾得方佳也想跟着老两口一样悠悠闲闲地长住下来,薄翼没有异议。
    自此每日活动变得简单起来,早上老板骑车出去买菜,她俩醒来差不多中午,就帮老板摘摘菜,饭好了大家就坐一起吃饭,下午各自回房间睡个午觉,醒了两小只就把井里沁的西瓜捞上来一个,切好分着吃,随便磨蹭一下又该晚饭了,又帮忙备备菜,五张嘴吃饭,老板会再多做一个菜,这样西瓜就没机会上桌,只有等大家吃完饭、散完步、洗完澡坐到院里纳凉的时候再吃。
    天气日日晴朗,日子天天过去。
    有一天醒来天上居然在下雨,小饭桌被搬到室内,饭后雨又停了,湿湿的地面泛着凉气,倒比往常下午还凉快些。
    二楼露台有桌有椅,方佳撑开阳伞,拉着薄翼缩进躺椅,午后静谧,向外一眺便是风景。
    可不知怎么地,看风景的小姑娘开始忧愁。
    方佳将头搭上薄翼肩膀,望着远方:“宝,你大学专业是什么?”
    薄翼理所应当:“数学啊。”
    方佳好像一下没了骨头,顺着薄翼的手臂滑下去,枕到她的大腿上,她捧起薄翼的手,摆弄她的手指,抬起眼睛问她:“你就这么肯定你喜欢数学吗?”
    肯定吗?
    肯定的。
    那她是一开始就喜欢数学的吗?
    不是的。
    薄翼大概是两岁多一点的时候就懂了“离婚”两个字的含义,她小得连字典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可这两个字已经深深刻进她的生活里了。
    经过那次哭闹,周女士排班终于换到了白天,然而新的问题接踵而至,薄翼白天该如何安置?
    国企有自己的幼儿园,周女士到处托熟人找关系,求了又求,才把薄翼送进幼儿园小班。
    那时候她很怕被妈妈留在外面,每次周女士送她去上学,快到幼儿园门口了她就开始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攥着周女士的衣服不松手。
    周女士也跟着哭,但没办法,她不工作就养不活两个人,只能狠心把孩子塞进老师怀里。
    可即便被老师抱住,半拉个身子悬在外面,薄翼的小手还是紧攥着,一点也不松。
    老师哄,周女士也哄:“乖,乖乖乖,妈妈上完班就来接你,你不要哭,听老师话,听话妈妈就可以早点来。”
    然后小手不得不被撕开,徒劳伸在空中抓握匆匆远去的背影。
    哭多了她就发现再哭也没有用,于是她寄希望于妈妈的后半句话——听话,听老师的话。
    她等在五彩斑斓的教室里,不哭不闹,老师说什么就做什么,一有空就盯着墙上的钟,她还看不懂,但能看到有根指针在走,她就盯着它走。
    但它走得好慢,好慢好慢,慢得好像没有尽头。
    她想不到其他办法,又不敢哭,就去干别的不去看,老师见她白白软软一个小团子,听话懂事不哭闹,就特别喜欢她,总是多给她一些玩具玩,别人给她就接着,安安静静用心去玩,这样时间好像就可以过快一点。
    这样过了三年,幼儿园毕业,薄翼进入学前班。
    学前班离家更远,周女士还是回回接送,只有在偶尔某些天厂子里加班时,才必须托邻居把薄翼带回来。
    无聊的大人总自以为是,觉得小孩不会记得,逗起来就不管不顾。
    她长得乖,大人们就老爱逗她,高高的身影哪怕弯下腰,也像罩在她头顶的乌云,他们总爱问她:翼娃儿怕不怕妈妈给你找个后爸爸呀?有了后爸就会有后妈哟~
    怕不怕?怕不怕?你说怕不怕?
    但她每次都闭紧嘴,从乌云底下走过。
    回到家她也不敢跟周女士说,她怕说起后爸两个字,周女士就真的想起来要去给她找个后爸,有了后爸,妈妈的生活就可以变轻松,他们也许会有新的小孩,到时候就连妈妈也不会喜欢她了,就再也不会想要她了。
    被爸爸抛弃之后,妈妈也要抛弃她,全世界还有谁会要她呢?
    从此大人们的目光,交织成笼罩在她头顶,挥之不去的乌云。
    直到有一天,周女士牵着她手回家,有个邻居家的小孩奥数比赛得了三等奖,他的妈妈高兴得很,脸上就像长了太阳在放光,见到谁都要扯过来说一说。
    她看到周女士,又跟周女士说,说完不忘记补一句:隔壁厂小孙喜欢你好久了,真的不去看一哈?
    周女士就只有先干笑着恭喜,又干笑着拒绝。
    薄翼抬头看着妈妈,她发现妈妈头顶其实也有乌云,更大更重的乌云,如果哪天这片乌云落下来,压垮了妈妈,也许那一天妈妈就会不要她了。
    不过幸好,她找到了让妈妈脸上长出太阳的办法,有了这颗太阳,她们头顶的乌云就会消失,妈妈永远不会想要抛弃她。
    回到家,她就跟周女士说:“我要学奥数。”
    奥数有没有成为妈妈的太阳她不知道,但最近她明白了,周女士不会被乌云压垮,而妈妈才是她真正的太阳。
    薄翼敲敲腿上的脑袋:“怎么了?不喜欢金融?”
    方佳“嗯”了一声,皱起眉毛:“爸妈非要我填这个,说很吃香好就业,我自己好像不是很喜欢,”她脸也皱起来了:“但真要说我喜欢什么,想读什么专业好像也没有……从小到大他们都说只要成绩好就行了,我是成绩好了,可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薄翼学着方佳也去扯她的脸,把她脸上的褶子扯平:“你先读来看看,不喜欢就转专业,要是喜欢那正好,我这刚好有些钱要麻烦您帮我管管。”
    一听要她管钱方佳就来劲了,一个劲地问:“钱?什么钱?哪来的钱?有多少?”
    薄翼拣重点,三下五除二跟她说清楚来龙去脉。
    方佳一个翻身爬起来,脸气得通红:“我日他仙人板板,狗日的傻逼老男人,这金融老娘他爹的学定了!咱们一起用狗男人的钱搞垮他的臭公司!太气人了!!!”她在椅子上直跺脚,又突然话锋一转,一脸诚恳望向薄翼:“你要不再学个工商管理?我觉得双开我不是很玩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