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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四章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度数旁通,绝对是大明景泰年间大思辨的重要成果之一,将万物用数理去陈述,是研究气象、水利、乐律、建筑、审计、机械、舆地、医药、计时等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的基础。
    这是当年李宾言在松江府仰望星空后上奏,最后由朱祁玉朱批推行,时至今日,深入了大明的方方面面,纯粹数学,用数理去描述世界的运行,便有了社会基础。
    李宾言当初说要度数旁通,其实目的单单只是为了自己《地球说》的假说站台,而经过缜密计算得出岁差和地球倾角的李宾言和贝林,只是为了想为环球航行提供一点理论基础。
    但是在皇帝的手中,度数旁通,成为了大明蓬勃向上的动力之一。
    李宾言在奏疏中,谈到了大明算学废弛是在大明建立之后,无论是历法、审计、机械、医学、计时等方方面面的废弛,都是从大明建立之后开始的。
    李宾言的这个观点十分的尖锐,因为中原有一种叙事体系,叫万事甩锅前朝,李宾言没有选择这种甩锅法叙事,而是直面问题。
    而总结废弛的原因,李宾言给出了两点,第一点就是名理之儒生清谈,形而上不务实,第二,则是妖妄之术谬言数有神理。
    李宾言用了一个字去骂儒生,那就是苴,朱祁玉开始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专门研究了一番,才明白这读书人骂起人来,真的恶毒。
    苴本来是地上的腐草,表述的是草腐烂的过程,李闭眼骂儒生是苴儒,攻击力比腐儒、酸儒、措大要狠厉的多。
    当年的李宾言一直想要出海去,哪怕是死在探索天边的路上,也在所不惜,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升官,只想把松江府治理好后,辞官去做个航海家,所以李宾言,压根就不在意朝中的非议,骂起人来,把自己都骂了进去。
    李宾言也是儒生,他骂苴儒,儒学、儒教、儒生就像地里的草一样腐烂着,是连自己也骂了进去。
    奈何时也命也,李宾言走不得。
    如何解决算学废弛的问题,李宾言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度数旁通。
    在大明朝积极筹措对辽东作战之时,松江巡抚李宾言又一道奏疏,炸的朝堂沸沸汤汤,甚至风力一度超过了攻伐辽东的兵事。
    李宾言上的这道奏疏为《大统疏》,主要表述在大明开海之后,面对种种新的挑战、新的矛盾、新的社会结构,新的格局、新的秩序、新的体系、新的生产关系,千百年之大变局的当下,大明应该如何正确处理大明和海外关系。
    总结为一句话:熔万方之文资,入大统之型模。
    文,文化;资,资财;
    以中华文明为最基础的构架,熔炼、运用万方的文化和方法,博万方之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就像是佛国已不在,佛教仍兴亡;
    用寰宇之下所有的固定、流动、留供资财,用寰宇之下番夷劳动力来供养大明大统;
    用寰宇之下的人才,共同促进大明的发展,让大明经济从小农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让大明的生产力更上一层楼。
    除了理论之外,还有实践,比如海事堂开设四夷馆,专门教授蛮夷,以儒学的四书五经为主;比如船证作为武装商舶合法化的凭证;比如在海外诸番良港设立大明的军屯卫所,市舶司朘剥劳动成果;比如黑金、金银铁铜优质矿产、水力占领等方方面面。
    这本奏疏,就是基于《海夷藩国制》的框架下,讨论如何把利益带回大明,促进大明方方面面发展。
    更加通俗易懂的讲:美帝行为。
    “李宾言这是想当官,还是不想当官?朕略微有些拿不准,应当是想的。”朱祁玉朱批了李宾言的奏疏,写上了八个字:【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朱祁玉的意思很明确:放心大胆的干,朕支持!
    若是群臣、万民、青史怪罪的话,那就怪罪朕一个人就行了,这罪名,朕担了!反正亡国之君虱子多了不愁,还差这点戕害番民土着的恶名吗?
    这么一本违背儒家基本礼法,仁义礼智信的奏疏,李宾言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讲了出来,把最后一丝伪善的面目撕下,肯定会遭到大多数朝臣的反对。
    这份奏疏,文渊阁诸位大学士提出了激烈的批评,以文渊阁首辅王文为代表,文渊阁诸位学士,对李宾言的论点和他个人,都展开了严肃的批判。
    王文认定李宾言为邪臣。
    在奏疏中,王文更是丝毫不掩盖其对李宾言的厌恶:
    邪臣李宾言贪万方奇巧器物,不以海律禁逐,反荐于朝,假以修历为名,阴行邪教,延至今日逆谋渐张,其于天学皆有所得,采而用之,此礼失求野之义也。天文生皆言李为今日之羲和,是何其言之妄而敢耶!
    羲和,是三代之上的太阳女神与制定时历的女神,中国最早的天文学家和历法制定者。
    天文生皆以李宾言的《景泰历书》马首是瞻,说李宾言是当今的羲和常仪,是何等的荒诞,他们怎么敢这样!
    兴安正在整理皇帝批好的奏疏,听闻皇帝询问,思考了片刻说道:“臣不懂,要不叫于少保过来?”
    “嗯。”朱祁玉点了点头说道:“宣于少保,辽东战事有些事,也需要沟通一二。”
    于谦自征伐和林回京后,已经快要两年时间,这段时间,于谦的身体略微有些发福,不过马上又要前往辽东作战,这胖的十斤,大抵还能够瘦回来,他端着手,迈着四方步,四平八稳的走在讲武堂的路上。
    秋风吹过,落叶飞舞。
    于谦和兴安一边走一边交谈着,了解着陛下具体要询问什么。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进了御书房见礼。
    “安,坐。”朱祁玉示意不用客气,落座便是,朱祁玉将李宾言的那本《大统疏》递给了于谦说道:“这个老李啊,仗着圣卷正隆,就整天给朕出难题,不过这难题出的好啊,朕很高兴。”
    于谦坐定,十分认真的看完了李宾言的奏疏,越看脸上的笑意越浓郁,他看着陛下的批注说道:“陛下还真是不遗余力的支持他。”
    微斯人,吾谁与归?
    李宾言始终坚定的和陛下同行,与其说这是李宾言的想法,不如这是陛下的大道之行,李宾言在外巡视十三载,到底不是过去憨直的李宾言了。
    于谦坐定后,思忖片刻说道:“陛下所思之事,设身处地的想,李宾言的选择大抵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条,便是出海去,这也是李宾言自己最想做的事,他仰望星空,对朝中尔虞我诈厌恶至极,故此行事略显乖张,唯不负皇命耳。”
    “他想,朕也想让他去,但是国朝之事多有仰赖,他走不脱,朕也不能让他走。”朱祁玉赞同于谦的说法,李宾言出不了海,是朱祁玉的决定。
    于谦接着说道:“这第二条出路,便是一直在这松江巡抚的位置上坐下去,直到干不动为止,他没什么退路,这么些年了,他也无致仕,一旦致仕,失去了权柄,他做的那些事,有的是人,让他生不如死。”
    “但是再在松江巡抚的位置上待下去,松江府就该改名李家府了,李宾言的外号怕不是要变成松江王了,这也是大明巡抚地方九年为限的原因,李宾言已经超期,这个超期是合理的,因为头几年松江府是个渔村,一片滩余,可是再超下去,李宾言很危险。”
    朱祁玉听闻之后,不住的点头说道:“有理,所以这一条路看似是个出路,其实也是个绝路,若是松江府真的是李家府,李宾言真的做了松江王,他就离死不远了,朕就是再想保他,顶多放他出海去。”
    “然也。”于谦喝了口热茶,继续说道:“这第三条路,就是入京,从松江巡抚以户部左侍郎的身份入京的话,李宾言现在就是在为自己的入京做准备。”
    “哦?于少保的意思是,李宾言如此离经叛道的《大统疏》,是为了入京做准备?”朱祁玉眉头一挑,发现了事情不简单。
    于谦颇为感慨的说道:“是,李宾言入京是臣一力主张之事,臣一直看好他,他或许对尔虞我诈之事不精通,但他也不用精通,他的才能这十二年松江巡抚已经证明了他的贤能,那么他要入京就需要获得支持。”
    “他的进京和姚夔、年富进京完全不同,他要和商辂竞争,接手臣主持之事,那就需要支持,而松江府官吏、以及新形势下崛起的一批以大明利益为首务的官吏,就是他的支持者。”
    “他在表述自己的政治主张,获得更多的人支持,最终,不负陛下期望。”
    朱祁玉明白了,姚夔进京是做礼部尚书,年富进京是做工部尚书,这都是六部之事,大明不设宰相府,但是于谦有宰相之实,商辂和李宾言就是在竞争这个位置,百官之首。
    商辂是朱祁玉选的,李宾言是于谦选的。
    如果真的要划分阵营的话,商辂是旧党,李宾言是新党,但他们都是坚实的皇党。
    李宾言要入京,要继任百官之首的位置,那就需要表述清楚自己进京要做什么,要实现什么样的愿景,进而获得支持,很显然,李宾言作为匠城的发起者,他这个新党,更确切的描述是工党。
    其实还有个人很合适,那就是在康国做康国公的王复,也可以竞争下这个位置,而且相比较商辂和李宾言,王复的优势更加明显,因为王复立下的是军功,在当前振武的大环境下,王复这个墩台远侯,显然更具优势。
    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有这个资格,那就是治水的徐有贞,可是,朱祁玉屡次让徐有贞回京,徐有贞都不肯,非要治水安天下。
    到了李宾言这个位置,想不想进步,已经不完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了。
    “那就让他回朝来,这松江巡抚由原来的松江府尹陈宗卿担任如何?”朱祁玉确定了李宾言不是不想做官,而是为进京做准备,便做出了一轮的人事任免。
    “松江府尹领京官衔,陛下圣意独断,臣不敢置喙。”于谦摇头拒绝就这个问题表态,打出了一张,无懈可击。
    朱祁玉收起了鱼竿,想了想又问道:“那于少保怎么看待吴敬的《代数》?”
    于谦也在研究三经厂印出来的《代数》,于谦非常喜欢这本书,大明度数旁通的成果之一,他笑着说道:“臣在坊间听闻,大明学子对新代数颇为支持,倒是翰林院的翰林们反对的声音比较大。”
    “为数学发愁的是学子们,臣倒是以为可以新旧并行,爱用哪个用哪个,那最后大浪淘沙,留下的便是金子。”
    翰林院翰林们反对理由和动机是极为充分的,我们当年受的苦,你们居然不用受了?凭什么!
    朱祁玉和于谦关于辽东问题深入的交换了意见。
    比如关于奴儿干都司复设之事,皇帝和宰相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幅员辽阔的黑土地不应该限制,奴儿干都司是一个失败的教训,官道驿路和船厂,最后都成为了建奴的嫁衣,要统治辽东,就要对整个辽东进行分治,郡县化,是唯一的出路。
    动用五十一万人征伐辽东不是以消灭建奴造反势力为主要目的,郡县整个辽东,才是主要目的。
    当年永乐年间,是国力不足,统治基础薄弱,才只能以奴儿干都司形制,景泰年间的大明朝,人口多到大明已然放不下。
    皇帝和宰相的意见并不总是那么默契。
    比如在是否让鞑靼、兀良哈、瓦剌、朝鲜等地出兵协从,于谦认为是可行的,有些脏活累活,就得让这些人去做,比如对建奴扫穴犁庭,大明京营做就不合适,但是协从军做便合适;
    朱祁玉不想让鞑靼、兀良哈等协从,因为这些地方刚刚王化,人心不定,进军过程中,阳奉阴违,反而拖沓征伐脚步,也就是说,料敌从宽,这些新辟之地的鞑靼人,至少要五十年之后,才能正式成为大明人。
    在这个问题上,于谦选择了让步,扫穴犁庭,于谦有读书人的办法,杀人不斯文,于谦是个读书人,自然很斯文,和林都打扫干净了,离得更近的辽东,就更容易打扫了。
    相比较和林,辽东有黑土地,换种这种事,甚至不需要做太多,自然而然。
    景泰十三年六月,李宾言奉旨回朝,七月中旬,大明皇帝在北土城沙场秋点兵,任命忠国公石亨为征虏大将军,晋国公于谦为总督军务,杨俊、孙镗、范广、刘安、赵辅、朱仪、张懋等一干将领为参将,太常寺卿商辂为杨俊参赞军事,户部左侍郎李宾言为孙镗参赞军事,大明京营精锐尽出,宣府、大同、直隶、山东卫军协从。
    皇长子崇王朱见济、沂王朱见深再入军旅历练。
    皇太子朱见澄也想去,朱祁玉否决了他的主动请缨,太子…去不得,哪怕他有了亲弟弟也不行。
    直隶、山东、辽东都司,共征调二十万民夫,向辽东行都司沉阳开拔,民夫主要从辽东征调。
    景泰十三年十月下旬,辽东大雪之日,大明军云集沉阳,分三路军直扑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