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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九章 烈风卷脏烂,荣辱春秋断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这条政令当然对大明好,这是取消人头税,人头税就是割人头才能收到的税。
    对百姓而言,这就是生孩子最大的阻碍,每生一个,就多一份税,谁还肯生?
    对于脚踩黄土泥巴会下田的于谦而言,他最反感那些翰林院的翰林们叫嚣,收了丁差才能保人丁兴旺。
    连村口大槐树下的大爷,都知道这是谬论中的谬论,这个逻辑清晰而简单。
    罗马的主体罗马人,就是在人口税的大棒之下,逐渐消亡,最终让蛮族实现了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这条政令施行有三个基础。
    第一方面其实对朝廷的财政收入,并不会产生影响,丁差等四差银和劳役,其实并不会送到朝廷,完全留在地方,这部分钱其实都用在了养官事上了,停止加派,朝廷的收入并不会减少。
    第二方面,减少对百姓的朘剥,每年各省编审皇册,向来都是只增不减,但是遮奢豪户通过各种手段隐藏丁口,这个税赋其实不停的转移支付,摊派到了百姓的头上,一旦这条政令施行,那各地就没有隐藏丁口的动机了。
    第三方面,国帑充裕是基础中的基础,国用所需并无遗误不足之虞,所以才能如此大大方方的减免这个加派,这也是这条善政由户部提出的原因。
    “难啊,难。”于谦看着手中的奏疏颇为无奈的说道。
    兴安有些奇怪的问道:“难在哪里?”
    于谦看着脚下的田亩,叹息的说道:“眼下大明各州县丁地各不相涉,往往田多者不输一丁差,家无寸土者反需输纳数丁差。”
    “如此这般,无地贫民即使在丰收之年也生活艰难,结果便是卖儿卖女,乞食地方;遮奢豪户家宅百亩,佣仆数十,出入前呼后拥,餐盘山珍海味。”
    “这是动了多少人的钱袋子,你说这事儿好办吗?”
    “一条政令,但凡是朘剥百姓,就会最快的被执行;一条政令,但凡是阻止朘剥,便是千难万难,如烈火石灰,千锤万凿方出深山。”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兴安听懂了,陛下登极十年,兴安做了十年的内相大珰,他知道于谦说的是实情,一条政令能够被执行的基础是,科层制官僚体系的利益不受损害,否则就是血流成河。
    科层制自然让大明变成了一个精密的机器,完善的组织机构,可以让战略、战术、政令,贯彻执行,而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完善的科层制官僚的组织机构。
    同样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既得利益者,想动分配,不流血是不可能的。
    上一次搞考成法,陛下那是亲征平叛才最终推行下去。
    “那该怎么办?”兴安有些担忧的问道。
    于谦拄着铁锹,看着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忙碌的百姓,这些最勤劳的人,不顾酷热,在田里忙忙碌碌,略有些失神的说道:“其实吧,陛下可以不做。”
    “陛下动的谁的钱袋子?”
    “士林文臣,他们掌控了风力舆情,握着笔杆子,等待陛下龙驭上宾之后,他们会用最最最、最刻薄尖酸的字句,把陛下给骂的狗血淋头。”
    “而且还面临着这帮家伙的反攻倒算,人亡政息之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本来的样子,陛下做的这些,看似都是无用之功。”
    “陛下为了谁呢?”
    兴安摇头说道:“这人亡政息,陛下曾言:流云过千山,大江漫沧田。做了这么多,终归能够留下些什么,总归会有痕迹,江山社稷变得更好,是陛下曾经来过。”
    “陛下不求虚名,常言:烈风卷脏烂,荣辱春秋断。他们怎么骂,陛下又听不到,还不是随他们骂?总归陛下的荣辱,不是文臣墨客去评断,他们没有资格,而是由滚滚春秋去评断是非好恶。”
    于谦愣了愣说道:“流云过千山,大江漫沧田;烈风卷脏烂,荣辱春秋断。这是陛下写的吗?”
    “是。”
    “好诗,叫什么名字?”于谦言简意赅的评价了陛下的诗词,他不能说不好,毕竟是陛下写的。
    “南巡有感。”
    大明皇帝的诗向来没什么格律可言,当然也没有哪个文进士有胆子说陛下没有格律,但是一看就陛下亲自写的,没人代笔润墨。
    比如这句烈风卷脏烂,就是陛下以前说过的,历史的风会把坟头的垃圾吹走。
    大明并不需要一个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喜欢附庸风雅的皇帝,有文化、能吟诗作赋,却事事图虚名、要脸面的皇帝陛下,不是大明需要的。
    诗词这东西,向来明志,写几万首诗,有时候不见得有这一首诗来的让人安心。
    大明需要这样的陛下。
    “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办吧,百姓很苦。”于谦表达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他做出了表态,他拿过了奏疏,准备写上自己的意见后,发回京师,做自己的廷议意见。
    “于少保还有痰疾,这么热的天,要不回了?”兴安有些担忧的说道,陛下时常关注于谦的身体状况,尤其是这痰疾,发作起来夜里失眠,白天还要忙于政务,那于谦还能为大明效命几年?
    于谦看着手中的家伙什,再看看兴安,无奈的说道:“到底我还是世侯武勋,虽然不如石亨、杨俊、袁彬等人勇武,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器,痰疾那都十年前的老黄历了,身体好着呢,不用担忧。”
    于谦最怕的就是大明不能好,心力交瘁,才是对身体最大的消耗,事事忧心,他身体能好才怪。
    “那咱家先回去复命了。”兴安见劝不住,又看于谦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相比较去年,又胖了几分,便不再劝了。
    大明皇帝和大明百官之首之间有政见不合的时候,但是在大事上,从不模湖,在鼓励人口生育这件事上,君臣达成了高度一致。
    于谦将自己写好注解的奏疏,再呈送陛下,又细细商谈了一番其中的细节。
    而后朱祁玉又把有他批复、于谦注解的奏疏送回了京师,让襄王主持廷推,看看大明师爷们的想法。
    而此时京师之内,随着陛下远离京师,便愈加安稳了起来,尤其是襄王殿下搞的告密,更是让群臣劳心费神的应对,朱瞻墡虽然压力依旧很大,但还能撑得住。
    至少要撑到陛下回京才是。
    朱瞻墡喝了口茶,对着罗炳忠问道:“二哥在宗人府,怎么样了?”
    二哥,自然是郑王朱瞻埈。
    朱瞻墡在京师搞降袭制,朱瞻埈跳出来反对,被朱瞻墡抓紧了宗人府里关了禁闭,不顾亲亲之谊,不能不说朱瞻墡的确心狠手辣。
    罗炳忠笑着说道:“好着呢,住着雅间儿,吃喝不愁,偶尔还请太常寺的乐户去听曲,就是不能出门罢了,比在开封郑王府要惬意些。”
    朱瞻埈是庶子,他的郑王府可远远不如襄王府。
    襄王府就藩的时候,共食邑两万顷,而挂靠王府田亩高达五万顷,可是郑王府就藩时,一年仅万石宗俸可以领,就这,还要折钞七成。
    到了京师,郑王的日子反而过得舒适起来了,过去一年领三千石米粱,到了京师,因为陛下都发足俸,折银也是按市价折银,郑王一年领五千银币!
    可谓是云泥之别。
    “那就好,还能听曲。”朱瞻墡点了点头,他并不是不顾亲亲之谊,可是坐在监国位上,推行降袭制,他只能这么做罢了。
    朱瞻墡正襟危坐的看着面前的两本奏疏,面色沉重无比。
    一本是《名教罪人》,一本是《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疏》。
    名教罪人法,陛下从没用过,但是这个时候,突然提出了这个法子,显然是为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能够顺利推行。
    典型的不让开窗就掀屋顶的威胁。
    “殿下,陛下准了?”罗炳忠看着那本减税疏,满是疑惑的问道。
    朱瞻墡点头说道:“准了,让廷推。”
    罗炳忠知道这本奏疏的难点在哪里,知道阻力有多大,他无奈的说道:“殿下,臣愚钝,这事儿这么难办,为何还要办呢?”
    “这你就不懂了。”朱瞻墡听闻罗炳忠闻讯,便满是笑容的说道:“这是国之长策,一旦廷推通过,陛下朱批退行天下,地方官绅要么造反,要么执行,这东西,很难很难很难人亡政息。”
    罗炳忠大感疑惑的问道:“哦?还请殿下解惑,此条政令为何不会人亡政息?”
    “啊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的。”朱瞻墡看了看自己的茶杯。
    罗炳忠是朱瞻墡的长史,他去取了热水,给朱瞻墡泡上了新茶,笑着说道:“新茶,蒙顶甘露,殿下给臣讲讲。”
    “嗯。”朱瞻墡抿了口茶,笑着说道:“你还记得于少保当初怎么整治京营军将克扣军饷之事吗?”
    罗炳忠点头说道:“记得,记得!后来户部尚书沉尚书还想把这个推而广之,预存一年饷银,月初支取,但是陛下并未完全朱批,而是让官厂先行存三月劳动报酬。”
    预支饷银的法子是于谦学习岳飞岳家军的做法,自从岳飞死后,南宋再无此法。
    朱瞻墡颇为感慨的说道:“复杂事情简单解决,这是于少保一贯以来的做法。”
    “只要你能理解了这个政令为何能治得了克扣军饷,你就能理解为何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不会人亡政息了。”
    “自上而下的监察总归是有不到位的地方而且很容易互相袒护,但是自下而上的监察,则会形成组织,最后上下对进,这克扣饷银之事,就没有发生的可能了。”
    “一旦陛下圣旨传至天下,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天下百姓知道自己不用纳这个人头税之后,你若是再收,就难上加难了。”
    “这个关键就是上下对进,如果自上而下的监察失效,或者自下而上的监察失效,那这个政令就会被破坏了,地方官吏就会巧立名目,横征暴敛。”
    “自下而上自不必说,老百姓肯定不乐意加税,就像是军士肯定不愿意领不到军饷一样。那么自上而下呢?”
    罗炳忠认真思考了许久,才理顺了其中的逻辑,愣愣的问道:“自上而下呢?”
    朱瞻墡老神在在的说道:“如果为上者愿意失去权柄,那自然会放弃了自上而下的监察了,亡国三兆,政怠宦成嘛,老生常谈的事儿了。”
    “殿下高明!”罗炳忠恍然大悟。
    罗炳忠懂了,正常情况下,让为上者失去权力,比杀了权力拥有者还要难受万分!
    所以古怪就古怪在这里,也是为何政怠宦成能成为亡国三兆之一的原因,明明不用费什么力气,偏偏懈怠,大权旁落,神器被人僭越。
    这自然指的是稽戾王和王振了。
    陛下也用宦官,兴安、成敬都是宦官,但是陛下怎么用?事事依仗?事事听从?
    给兴安一万个虎胆,兴安也不敢湖弄陛下,更别提教陛下做事了。
    朱瞻墡面色古怪的说道:“有时候权力来的太容易,反而不知道珍惜了。”
    罗炳忠大惊失色,赶忙说道:“殿下!这话可不兴讲啊。”
    朱瞻墡坐直了身子说道:“讲,有什么不能讲的!景泰年间的大明朝,群臣能骂陛下是亡国之君,讨论亡国四祸亡国三兆,孤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孤讲的有差吗?这是事实啊。”
    “当年陛下为何组建勋军?”
    “就是为了让这些世袭的伯侯公们有个选择,一个是当米虫混吃等死不视事,想视事,就得拼死不辱家风,你看看京城那些世爵,有几个孩子在战场拼命的?”
    “英国公家的张懋算一个,成国公府的朱仪是为了他们家恢复爵位,定西候蒋琬那是被逼到绝路了,才在徐州城门拼命的。”
    “杨洪那个长子杨杰,那是个什么东西?”
    “杨俊班师回朝,连进门给亲爹磕个头都不让,不是做的太过分了,陛下理他吗?杨俊靠自己也能挣个侯爵回来,陛下实在是看不下去来,才治了之杨杰。”
    “权力这东西,本就是来的太容易,才不知道珍惜。”
    门房匆匆赶到,俯首说道:“殿下,胡尚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