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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章 大明财经事务的基本底色
    李宾言看着懊恼无比的徐承宗只感觉有趣的很。
    魏国公徐承宗与两浙盐商商总费亦,是大明财经事务的一个缩影,同样,也是大明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特质之一。
    洪熙元年,也就是明仁宗朱高炽登基的那一年,御史庞尚鹏上奏,请求革罢粮长, 以里长收粮,十年一审。
    自洪武年间确定的官收官解正赋纳解制度,再次转变成了民收官解。
    李宾言亲眼看到过大明的基层制度的败坏。
    第一次基层制度的败坏,是卫所制的全面败坏;第二次的基层制度败坏,则是粮长制败坏,大明朝廷从洪武年间起,彻底失去了对基层的管理和控制。
    权力出现真空,一定会有人填补。
    粮长革罢之后,一百一十户挑选十户富裕之家为里长轮换,基层的权力被牢牢的把控在地方缙绅手中。
    大明基层制度的崩溃,地方缙绅把控权力,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在几十年的发展中,大明的小农经济似乎走入了循环之中,自耕农越来越少,佃户越来越多,百姓愈加辛苦耕种,却收获寥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骤逢灾年, 便是卖儿卖女。
    而得势之家的佃户丛仆、远亲旧朋, 富者愈富,田亩连绵万顷,丝竹盈耳,往来皆为势家,而这一个个势家, 成为了一个个的节点,人脉就像是蛛网上的蛛丝一样,将大明编制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这些先富起来的大明“势家”以及仆从,掌控着巨大的社会财富与权力,即占据分配地位的资产阶级。
    在商品经济的发展历程中,占得先机、拔得头筹、先富起来、占据分配地位的资产阶级,就有了如虎添翼的机会。
    这就是大明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特质之一:首先致富者,总是伴随着权力的力量。
    这是大明财经事务的基本底色,也是大明小农经济到商品经济蜕变之中的巨大考验。
    而眼前的魏国公徐承宗和两浙商总费亦应,就是权财寄生的典型例子,李宾言曾经专门研究过他们俩儿,当然不是李宾言有大病研究两个男人,而是研究他们的权财寄生关系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发展壮大。
    “这个该死的家伙!”徐承宗仍然在骂骂咧咧,但是已经于事无补。
    李宾言看着徐承宗,笑着问道:“你的确应该害怕,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才能避免被陛下剁了脑袋当蹴鞠踢?”
    “陛下真的会杀我?!”徐承宗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宾言,目光呆滞的问道, 似乎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可是魏国公, 一门两公的徐家人。
    李宾言给了徐承宗一个十分确切的眼神,慢条斯理的说道:“当事情发生之时,就需要人出来承担责任,而且事情大小,决定了砍谁的人头,才能平息民愤。”
    “所以你现在应该想怎么解决,而不是骂费亦应。”
    徐承宗用力的挠着头,他勐地坐直了身子,才想起了此行来的目的,窜到了李宾言的面前,抓着桌角落,大声的说道:“李巡抚,救我!”
    李宾言目光里带着些许的玩味,徐承宗活明白了,知道活着重要,而不是钱,他声音有几分飘忽不定的说道:“我不救你,你可以自救。”
    “眼下票证的价格飞涨,是因为一票难求,大明到朝鲜的商舶拆股认筹翻了七倍,而到倭国的商贾拆股认筹翻了十一倍。”
    “一票难求,就多给点票。”
    徐承宗愣愣的说道:“可是,可是,今年的去往朝鲜、倭国、婆罗洲这些地方的商舶,早已经拆完了,我哪里再去拆股认筹?”
    李宾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说道:“今年的没了,明年呢?后年呢?”
    “等到拆完了明年,拆完了后年,再拆大后年,等到卖完了就借着疫病禁海封城之便,放出消息,大明海禁愈严,这票证价格就会降下来。”
    “一旦票证价格下降,就如同山上滚下来的巨石一样。”
    徐承宗思忖再三,闭目良久才勐然睁开问道:“若是还没降下来呢?”
    李宾言立刻说道:“票证不过是一堆纸罢了,你懂我的意思吗?当年洪武二十五年换钞戛然而止,魏国公应当知道是因为什么。”
    大明钞法是如何败坏?
    洪武年间,洪武二十五年换钞,按照户部计,大明宝钞不过五百万的数量,是如何变成了五千万贯的?
    是谁在私印盗印?
    徐承宗的面色数变,最后定格在了惨白,他哆哆嗦嗦的说道:“果然是无毒不丈夫啊!李宾言,你果然是狠毒的读书人!太阴险了。”
    徐承宗有些惊讶李宾言的阴险毒辣,只能说一句,不愧是大明的读书人。
    李宾言抿了口茶,回甘留香,他摇头说道:“坏事总要有人做,坏话总要有人说。”
    “难道你要等票证投机之事,再酝酿几个月的时间,从现在的十倍,追涨到了百倍轰然崩塌之时,再出手?”
    “到时候,你魏国公的大好人头,根本不够看,至少要再加上我这颗,和李贤那颗,若是还不够,那就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逼得陛下杀人,那就根本不可能停下来,还是让陛下维持面子上的仁恕,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正好借着疫病城门紧闭,大洋禁帆之机,把这事办了。”
    徐承宗拿到了解决之法,就马不停蹄的去找费亦应了,费亦应这个两浙商总,使出他最后一份力的时候到了。
    李宾言却靠在软篾藤椅上,转身看着一副巨大的堪舆图,这是徐有贞疏通乌江之后,送来一份水域图。
    这张巨大的堪舆图之中,蕴含着巨大的财富密码,是大明打造长江经济带的重要指示图,其中包括了水利浇灌、植被分布、矿山、特产、人丁等等标注。
    一轴、两翼、三极、多点打造长江经济带,一旦打造完成,海贸大势可成,到那时合力已成,无论是何等歹人喋喋不休,都不能改变大明海贸政策的大方向。
    二十万里的水力疏浚是打造长江经济带的起点和开端,也是大明财经事务的新起点。
    大明小农经济蜕变到商品经济的重要过程,是大明手工业生产集中地和商品交换集中地的市镇发展。
    在长江主干道及其支流上,星星点点的初具规模的作坊、码头,就是大明财经事务蜕变的重要力量。
    李宾言看着这副堪舆图出神许久,这是陛下的雄心壮志,想要完成它,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英明的君主、一个明月清风的朝堂、政清廉洁的官场,更需要敢为人先的工匠、东奔西走的商贾、短褐椎结的穷民苦力。
    总之需要一个齐心协力的大明。
    陈祖辉被抓之后,被押解送往了京城。
    浙江、江苏、凤阳、应天府、松江府、陕西行都司都会官场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换血,这也是朝廷反腐抓贪的决心。
    大明商舶拆股认筹之事,在徐承宗的命令下,费亦应终于开始动手了。
    大明的烟花之地莫过于秦淮河畔的莺莺燕燕,松江府愈加繁荣奢侈,这几年,便也兴出一个胜地来,名曰旧院,人称之曰曲中院。
    旧院就在黄浦江畔,门前是松江府定武桥,后门是这钞库街,这钞库街是宝源局的地盘,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的集散处。
    这旧院和秦淮河畔的楼宇林立又有不同,旧院玩的是情调,是一排排的院落,妓家鳞次比屋而居。
    这旧院数千院落,皆是室宇精洁,花木萧疏,画槛凋栏,绮窗丝帏,恍若仙居,迥非尘境。
    院中盆景更异卉奇葩,房内摆设皆古瓶旧鼎,字画悉唐晋宋元,器皿俱官哥汝定(四种瓷器)。
    这旧院的娼妓远比秦淮河畔的楼宇雅致,这院中焚香必然是凤饼龙诞,烹茶定是那龙团雀舌。
    每院之中水池中金鳞耀目,花坛之中架上翠羽传言。
    这翠羽是大明的一种鹦鹉,乃是珍禽,能学人言,每有客到,叽叽喳喳的叫嚷贵客迎门,好不热闹。
    这池中金鳞,花架翠羽,异卉奇葩都是点缀,这旧院乃是娼妓之所,斗艳才是主流。
    可谓是:各各争妍献媚,家家斗胜夸奇。
    正所谓千金买笑,白镪缠头,这种地方,哪里是是穷人家能来的地方?
    来的自然都是膏梁公子、富室财主、势要豪右。
    来这曲中院消费,那打底就是百枚御制银币,普通百姓之家十年之余,当之无愧的极乐地、销金窟。
    却说这曲中院林林总总近千户,这些个娼妓皆以姐妹相称,今日是曲中院选花魁的日子,往日里虚应的姐妹之间,便撕破了脸皮。
    曲中院数千院落围绕着一个五层高阁,高阁乃是天井,中间有一舞台,花魁开始之前,有名家黄艳娘弹唱。
    这名家黄艳娘自然是每次出场都伴随着腥风血雨的江南名家。
    明知道这黄艳娘不祥,可是这就是有人不信邪,非要请。
    神乐仙都,这黄艳娘就在场。
    一群投机倒腾煤炸和商贾最后跳楼而亡,当时秦淮河结了冰,一个个借了青稻钱的商贾,从神乐仙都的高楼上一跃而下,砸碎了冰面,咕噜噜的钻进了秦淮河之中。
    天子缇骑杨翰抓捕日升号大东家李高全的时候,黄艳娘也在场,唱的是《贾太傅诤谏汉文帝》和《精忠旌》。
    说起来这江南名家黄艳娘,早就有了正经营生,乃是松江府织造局的秀娘,带着数百个女子在织染绣纺,生活极为安稳,而且又嫁了人。
    黄艳娘今天本不想来,但是奈何请她的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笔钱能给织造局添数百纺机,她只能再拿起了琵琶弹唱。
    今天的旧院高阁内,不是很太平,不断有人奔走高喊,黄艳娘有些厌倦这样的风月烟花之地,索性不唱只弹,颇有些任性。
    但没人敢拦着,也没人分说,据说这黄艳娘和应天府指挥使杨翰关系匪浅。
    杨翰就是当年带着五个兄弟,在大同府外想要在敌营之内救出稽戾王的那人,乃是南镇抚司右都督。
    杨翰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他是天子缇骑之一,昨日杨翰到了松江府配合李宾言逮捕了浙江巡抚陈祖辉。
    从来没有空穴来风,黄艳娘和杨翰的确又瓜葛,至于杨翰什么时候和黄艳娘勾搭上了,这就得提到缘分二字了。
    每次杨翰抓人,黄艳娘都在场,这一来二去,黄艳娘进入南镇抚司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熟稔了。
    不得不说,缘一字,妙不可言。
    而今天,杨翰也带着数十缇骑在场,缇骑们都做了乔装打扮,怕就是怕闹出什么乱子来。
    “放了!放了!”一个小厮手里高举着一个牌子大声的喊着,两浙商总费亦应的商铺,今天放出了最后一批拆股认筹的票证,三年之期,到底费亦应胆子小,没敢放出五年之期的票证。
    因为又多拆股认筹了三年的商舶,松江府的舶股的价格终于止住了上涨的趋势,并且略微下挫。
    黄艳娘听闻此句,故意拨片弄断了一根琴弦,随手将琴弦一扔,不再弹了,场已经开了,她便不再留。
    昨夜杨翰说要看她弹琴,黄艳娘知道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另外一个小厮张皇失措的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海禁了!海禁了!”
    黄艳娘挎着杨翰的手臂,走出了这旧院高阁,也没管身后的热闹,有几分慵懒的伸着懒腰,她五年前丧夫,本来打算弄个贞节牌坊,没成想这杨翰把她的生活撕开,硬生生的挤了进来。
    杨翰也没亏待黄艳娘,给黄艳娘继室的名分,杨翰的妻子死在了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天变的丧乱之中。
    细细算下,杨翰其实和稽戾王有破家之仇,但在大同府外,杨翰还是带着五个兄弟,深入虏营,打算救出稽戾王,因为稽戾王是当时大明的皇帝,若不救,可能会有更多的大明百姓破家灭户。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好的,稽戾王死在了陛下的手中,杨翰大醉一场,大喊天日昭昭老天有眼。
    “夫君,早些回来,这阁楼里,都是些蠢货罢了,不惜的救。”黄艳娘眉眼含情,小别胜新婚,杨翰昨日到了松江府又忙于公务,他们已经三个月未见了。
    “傍晚弄个鱼汤,我回去吃饭。”杨翰和黄艳娘依依惜别。
    费亦应这次拆了三年的商舶股,还下了重套,这次认筹最低溢价都是三倍,到倭国的商舶甚至溢价了十倍,而且整批卖,不零售,像极了当年陛下在南衙时卖煤炸的模样。
    唯一的区别是陛下当年反复下旨申饬告戒,语重心长,唯恐利欲熏心之徒误入歧途,敦敦教诲他们迷途知返,悬崖勒马,甚至还亲自下场,叫嚣着不要着了皇爷爷的道儿,当然良言难劝找死鬼,敦敦教导的作用微乎其微。
    徐承宗这些人办事,那是暗搓搓的办,无所不用其极,阴险狡诈,层层设套。
    所以,江南五省三十七府无不怀念陛下在南京。
    至少陛下在南京,势要豪右还知道娜些能碰,哪些不能碰,哪些赚大钱。
    现如今,江南谁人不言陛下仁善?
    杨翰进了阁楼内,正看到一个人影从五楼坠下,头朝地,落地之后,手脚抽搐了几下,眼看着是活不成了。
    随后又有十几人一跃而下,惊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这些人一身罗锦,一看就是大富大贵。
    徐承宗清楚的明白,商舶拆股认筹这事,既然要戳破,既然有人要付出代价,那就只能苦一苦势要巨富。
    终究是势要豪右、巨商富贾承担了所有。
    杨翰砸了咂嘴,娘子说得对,都是些蠢货,陛下说的多明白:投机就是比谁更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