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秋多雨,珍卿给三哥写信,无意地抱怨过雨水太多,把她的衣料皮袍霉坏了。没想到三哥不吭声,就送来这么闽地的好皮箱子。
三哥对人的好,从来不是咋咋呼呼的,就像“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予,让你心里无比熨帖倚赖。
她年龄也渐大了,将来免不了涉足婚恋,她想要的不仅仅是男朋友,不仅仅是丈夫,还是能给她父兄般关爱的人,唯有如此她才可能幸福。
她看身边的其他男性,想着他们能提拱的生活场景,觉得都不及三哥让她有安全感。
更何况,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三哥啊。
可是天公不太作美,珍卿撇着嘴耸肩叹气,她本质上还是个女童:月经它还是不来啊。
胖妈在忙活着装衣服,听见珍卿叹气,纳闷:“五小姐,你最近总叹气,得了这么多礼也叹,心里存什么事啊?”
珍卿捂一下胸膛说:“能存什么事呢?我大约不该熬夜,最近上体育课都比从前累,看来以后要早点睡,不能熬了。”
胖妈连忙附和她,说她一个小姑娘,天天熬到三更半夜,累坏筋骨多划不来。
无所事事地闲了一会儿,袁妈上来叫珍卿下去,说孙夫子的陶瓷像已经请好,叫珍卿下去上头香,保佑她一路做到洋翰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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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收到杨家三表叔来信,说他要结婚了。三表婶过世是前年的事,算算也有二十七个月了。
从世俗的角度看,三表叔这样的地位,愿为妻子守孝三年,已经算是有心人了。他还没有儿子,姑奶奶不会容忍他继续单身。
可是想一想,生孩子死掉的三表婶,稍稍有一点凄凉吧。还有没了娘的讨论鬼杨若兰。三表叔要是再婚,最难受的大概是她。
珍卿给三表叔买了金表,还给买了呢料的西装大衣、牛皮鞋,还有给新三婶的礼物。思量再三,也给杨若兰也买了首饰。
阿成把东西寄到禹州。
虽然是雪花随风飞满眼,但禹州省城的杨家宅子,里里外外张灯结彩,穿红着绿的宾客盈于庭户,喜宴的热闹气氛并未稍减。
此时新娘子已经接来,午间宴席已经开始,宾客吃喝说笑着,喜宴已进入高潮。
知客过来告诉三表叔,说海宁中新公司的外庄经理,这时节又送了好多礼挑来,人家现在正等在外面。
杨家三兄弟都奇怪,他们不认得中新公司的外庄经理啊,但来者是客,自然不能拒之门外。
那中新公司的外庄经理,走进来连连告罪,说他受人之托前来献礼,没想到被大雪阻住,说着也无别的话,让礼单子送上来,请主家把礼挑搬抬进来。
杨家三兄弟都上来看,东西虽然零碎,可确是诚心诚意的。
宾客们看搬进的礼物,有三匹鲜亮的绸缎,有一个柜式留声机,还有不少衣服首饰盒子。
知礼的人,都会提前把礼物送来,这踩着点等宴开了才送来,也是稀奇。
宾客们好奇是哪一位亲朋,送这么贵的礼人却不到。
二表伯大笑着说:“这却是晚辈送的礼,家母娘家那边的外甥女,她在外省念书,礼到人不到。这孩子一小是精细人。没想到,她一个晚辈送这么厚的礼。”
有晓得的人赶紧问,是不是杜家庄那个小状元……
不晓得的亲戚朋友,纷纷问是怎么个讲法,有人晓得杜家事的,就把这“小状元”的事,讲给周围的人听。
这姑娘虽然还不大,但各种故事以讹传讹,口口相传,她在睢县已是传奇人物,如今,名声俨然传到省城来了。
有一个眼尖的客人,看佣人掉下一个首饰盒,捡起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块名牌金表,值好几百块大洋呢,赶紧起哄叫新郎倌戴上。
不少人都离席起哄,说这个外甥女没白待她,舍得给长辈买这么贵的表。
三表叔也被吹捧得有点飘,把这浪琴金表戴在腕上,怎么看怎么顺眼啊。想小花这孩子真会暖人心。
新房里头,新娘围着盖头坐着,听见外头阵阵声浪喧哗,问进来的丫头怎么回事。
丫头喜气洋洋地说:
“是姑爷的外甥女,说在外地念书的,送了几百大洋的金表,还有洋人穿的呢子大衣,大家看得好新鲜眼热。那位表小姐这样会孝敬人,不说姑爷脸上有光,小姐你脸上也有光,我看送的好鲜亮的绸缎,还有不少首饰呢。”
新娘子问是哪个外甥女,丫头说不上来,新娘子在盖头底下轻轻吐气:“不管是哪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以后好好待她。”
这一回她嫁进杨家,本来婆婆也该来的,可是婆婆自己病了,二房的嫂子、侄子也病着,二房的侄女又有喜,婆婆几面的不放心,就留在老家里坐镇。
新娘子原有些不如意。可现在回心一想,虽然夫君比她大不少,可是杨家不兴娶妾养婢的,亲戚朋友也这样和气——一个她不晓得的外甥女,对长辈都这样敬重,由此可见亲友的关系。
她也许不该这么心窄,觉得婆婆不看重她。
想到这里,新娘子心气一顺,吩咐丫头,给姑爷备着置换的衣服,还有醒酒汤;看大小姐那里吃的什么,不够再给添一些;还有他大伯、二伯的屋子,炉子一定不能断火,免得进去时像寒窑冷窖似的……
丫头脆声答应着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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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捕人者与被捕者
杨家三表叔再婚的事, 杜太爷没想起来要上心。要不是陆三哥补些礼物,以杜太爷的名义送去,加上珍卿也送了礼, 他这个当表舅的,简直太不讲礼数。
他整天惦记珍卿的画, 喜气洋洋地跟珍卿说:“你的画可是又涨了, 今天有人多出五百块……”
珍卿没有发表意见, 说画的事就听慕先生的, 她没那么多功夫操心这个。
杜太爷一高兴, 就饶世界地瞎转悠,像个老小孩儿一样行为怪诞。
有时听树上鸟儿叫,他就仰着下巴颏子听, 莫名在那咧着嘴傻笑半天。
有一回晚上他出去转悠,在黑蒙蒙的暮色里,看一家门前玩耍的小孩发呆, 他那死僵僵的棺材脸, 小孩瞅见以为是鬼, 吓得哇哇哭到半夜。
那家的女人找上门,讲她孩子每天在门前玩, 玩够了就安生睡觉, 一直很好。可现在一到晚上,他就吓得不敢出家门, 唯恐看到杜家太爷。
那女人揉眼泪求珍卿, 跟老头儿好好讲一讲, 以后入夜就不要随便出门了嘛。
被迫当家长的珍卿:“……”
杜太爷是恼羞成怒, 在家里乱嚷乎一顿, 脸面上颇下不来。
可他还有一点心路, 知道这不是杜家庄,由不得他横行霸道了。
杜太爷晚上不爱逛了。
可他白天出门又增多,又常跑慕先生的进步社了。到晚上时,家里噪音也超标了。
杜太爷只要在家,那戏匣子就不歇场地开着。若非珍卿说太费电,老头儿怕睡觉也要开着。
这电台节目花样不少,比想象中丰盛得多。珍卿晚上在家,耳朵就没有肃静的时候。
电台播放最多的戏曲,种类也是老多哒。有京剧、粤剧、江滩、宁曲,还有弹词,弹的是《三笑姻缘》《珍卿塔》类的传统作品。
余外,还有当下流行的中西音乐,包括分贝老高、轻佻耍俏的爵士乐。晚上在自家听这音乐,简直像住在舞厅里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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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礼拜天,珍卿去《宁报》发行所,拿回《葫芦七子》近期画报,还有新出的第三、四部单行本。
可是拿东西顺利,回家却不顺利。
此刻,珍卿被围在一群人中间,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在她跟前哇哇地哭求:
“姐姐,你就卖给我一本吧,我出双倍……不,三倍价……姐姐,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买不到《葫芦七子》,我就不去上学了……”
黄大光忙拉起这少年。
现在的《葫芦七子》,是全民知道的畅销读物,来晚了有钱也抢不到,竟然有人能买一捆,无处不在的葫芦迷们,对珍卿艳羡不已。
《葫芦七子》真得太火热,火热到珍卿觉得夸张,间接证明大家平常娱乐匮乏。
本来这个月,他们该印第五部 单行本,结果前面三、四部都供不应求,批发、零售的地方一到货,大家都拥过来疯抢。
可眼前这么多人盯着,珍卿不能转卖给少年,搞不好要被哄抢的。她说自己也要送人,好不容易才买到,说好说歹耽误半天。
黄大光拉着她挤出人堆,好容易从发行所脱身。
珍卿把那一捆漫画书,都塞在黄包车后面,用外套裹得严严实实。
刚在黄包车上坐稳,街道上忽然喧哗扰乱起来。
黄大光比较机警,觉得不对赶紧把车让到路边。
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见两个穿制服的青年学生,一阵烟似的飞过去。
黄大光挡在珍卿身前,一群拿着警棍的红头阿三,凶神恶煞地追逐过去的俩学生。
珍卿并没有受伤,稍稍受了点惊吓。
穿制服的洋巡捕在追人,路人都见怪不怪,看两眼就不太关注你追我赶的人。
黄大光眼观四面,想确定现在没危险,正跟珍卿商议说回家。
一群巡捕从前头下来,押着跑过去没多久的俩男学生,趾高气扬地原路返回来,那架势像擒住山大王,回去要领功受赏了。
那左边的男学生,不屑地呸印捕一口,冷笑道:“亡国奴还不自知,倒给亡你国的人做起了狗,爱国是最高尚的道德——”
那印捕叽里咕噜咒骂,拿警棍狠砸那男学生的脑袋,男学生头上顿时砸出鲜血。
那男学生头被打破,还不改激昂慷慨之态,恨恨地骂着红头阿三:
“狗奴才,一时做奴才,生生世世做奴才,子子孙孙做奴才……”
另一个被押着的男学生,被白人巡捕按着脖子,强力地把他的脑袋往下压。那青年却死命地要仰起头,把头颈挣得通红,鼓涨的青筋跳动着,似从灵魂里发出嘶吼:
“同胞们,市民们,醒醒吧,旧军阀没有消灭,新军阀拔地而起……”
一个阿三狠抽他耳光,给他打出一嘴血沫,他更加挣扎得血脉贲张:
“我们还是殖民者的奴隶,韩领袖也与列强勾结,承认清末以来丧权辱国的条约……
“我们的关税、经济、司法,都还没有真正独立,你们以为的伟大领袖,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大盗。呜……”
一个中国巡捕脱掉鞋,扯掉两只袜子,都往这青年嘴里塞下。青年“呜呜”说不出话来,他的同伴却唱起歌:
新旧军阀勾结列强祸害中华,
一阵枪声满腔热血为谁抛洒
为奴隶的炎黄儿女,为落难的华夏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