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坐到汽车里面,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她昨天睡觉开着窗,谁知夜里突然降温,后半夜又是风又是雨的。
她可能有点着凉了,早晨起来头有点闷,鼻子也有点囔囔的。
等汽车出了别墅区,珍卿坐得虽然板正,却也注意看外面的景象——来海宁以后,这是她头一回下雨天出门。
草木多的地方,是连绵的墨绿色,地上浮着一层烟霭——有一种诗意而安静的气氛。
走到更热闹的街道上时,各种声音就丰富起来:
有汽车的喇叭声,有洋车的铃铛声,还听到红头巡捕,在用蹩脚的英语喊着什么。
有报童在屋檐下躲雨,还在殷勤地向行人兜售报纸……
街市上打伞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人们手里拿的伞,颜色也很丰富了,黑□□蓝红橙,色色都有。
但有的伞,感觉比后世小得多。
乞丐们也在避雨,有的躲在街前的屋檐下,有的缩在街角的破棚子里……
珍卿看到街对面有一个乞丐,站到一个身穿蓝旗袍的女人面前。
那乞丐不知道做了什么,那女人吓得举起手尖叫一声,给乞丐丢了两个铜角,然后就很仓皇地跑走了。
等到那乞丐转过脸,珍卿看见,他手里好像拿的是碎瓷片,他被雨水冲干净的脸上,流出一道血迹。
珍卿有点骇然地想,这乞丐莫非是用自残的方式来乞讨?
那个脸上流血的乞丐,在车子后面走远了,珍卿没有扭脸去继续看他。
等她稍微缓过神来时,看见街上一些穿制服的男女学生,手里举着小旗,喊着口号,断断续续地跑过去,还有学生在路口散发传单。
这外面的雨不算很大,但下得也挺细密,可这些学生们,几乎都不打伞,情绪很激昂的样子。
陆浩云见她一直看外面,眼睛里的神情,与其说是新鲜好奇,倒不如说是一种沉静的审视。
他不由心里一动,想起她昨天跟惜音吵架,说屎壳郎起早贪黑,就是为了过好日子。还说惜音推不好粪球。
这些话固然孩子气,听起来很好笑。
但通过这件小事,他对这个小五妹,观感更加好了不少。
通常意气用事的人,脾气一上来,就要跟人大吵大闹。
吵得头脑发热,该说不该说的话,都一股脑地倒出来,污言秽语也会倾泻而出,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攻击别人。
惜音无故欺负五妹,不是一天两天;惜音看的那些书,也没法拿到台面上说。
惜音每日不事生产,还过着奢侈挥霍的生活。做人又稀里糊涂,不辩忠奸,仗势欺人。
可这五妹跟惜音吵架,竟然忍得住一句不提。
她只拿屎壳郎这小虫子,指责惜音不尊重生命;借她推不好粪球,暗指她没有做事的能力。
与其说这个小五妹圆滑、心机深,陆浩云倒觉得,她的性情也许本就不那么尖刻。
若不然,一个十五六岁的乡下孩子,也不是个逆来顺受之人,她哪来那么大的自制力?
这孩子反驳惜音时,问惜音怎么不知道,现在某一个推粪的屎壳郎,上辈子不是哪个公馆的小姐。
惜音只觉得这话是在骂她,陆浩云却能感觉到这小孩儿,对身在富贵之中,而不知道体恤弱者的人,有一点不以为然。
而她对弱于她的生命,却有一种难得的同情和体谅。
半大不小的女孩子,能有这样一份心境,很是难能可贵。
陆浩云看她眼睛里的光,黝黑而温润,好奇而沉静。
他摸摸她的脑袋,笑问:“小妹,在想什么?”
潮湿的天气里,陆三哥的温润声音,好像也蒙上一种湿润的清透感。
这是陆浩云头一回,问珍卿在想什么。
也许是时间久了,关系不再那么生疏,兄妹俩可以交流一下想法。
也许是对她印象转变,对她的内心生出好奇,不由自主地问出来。
珍卿扭过头来,指着车窗外面,问:“三哥,那些穿制服、拿小旗的,他们干什么去?”
陆浩云摸着她脑袋说:“港口有一艘英国船,据说装的是茶叶和棉花,但是有人举报说,船上还有大量来自印度的洋土,特意走私到中国来贩卖。
“学生联合会、劣货检查会,还有海宁的一些商会,听说以后非常愤慨,要求检查船上货物,不然,就不许那艘英国船卸货。”
珍卿想起上一回,无意间听到陆三哥的商会议事。
他们就说过要办一份报纸,可以针对一些涉外事件,专门发新闻、发社论,鼓动社会各界的情绪——尤其是学生的情绪。
这些学生,针对英国船的行动,跟他们有没有关系呢?
他们的报纸,应该没这么快办起来吧?
其实,珍卿最近看报纸多,要说到宣传爱国主义,鼓动民众的爱国情绪——很多报纸都在这么做。
陆三哥的秦州路商会,反倒像是落后一步,拾人牙惠似的。
前面司机徐师傅听见,也凑话说:
“不只这样,听说有学生商计,如果这艘船真的走私洋土,就要一把火把英国船烧了,让洋人知道中国人的厉害。”
这徐师傅说着直咂嘴,很是感慨地说:“这些个洋人在中国干尽坏事,是该有人治治他们。
“可这烧一艘鸦片船容易,要是把洋人惹急了,他们跟华界的官府连成一气,又要关人、打人、杀人,不晓得几多人要丢掉小命喽。
“现在,南边的gé ming党不也立了个新朝廷,现在说要跟那些个大帅们和谈,要把南边北的朝廷合并。
“我们盼着朝廷大发神威,把洋鬼子赶回老家,把那些兵啊匪的收拾老实,让老百姓别再过得猪狗都不如……”
珍卿听得沉默,这个时候的中国人,多数患有恐洋症,这司机没有盲目推高洋人,已是难得的明白人——可是说到底,还是恐洋。
珍卿扭头看向陆三哥,见他安之若素,神情很是沉着,没有对此事再发议论的意愿。
珍卿有点好奇:“三哥,英国人经常走私烟土吗”
陆三哥看着她,有点懵懂的眼神,他默了片刻,说道:
“我们国家,法律上禁止运售吸食鸦片,但是抽鸦片的人多,鸦片中有暴利,政府统治无力,而又谄惧洋人,走私就屡禁不绝。”
三哥的嘴角微微扬着,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珍卿在公民课上听过,鸦片在民国也不合法。但因为各种原因,针对鸦片的禁令,却几乎形同虚设。
一些军阀甚至把种植罂粟,作为他们的生财之道,不但鼓励农民种鸦片,还把鸦片当作军饷发给士兵。
珍卿感觉得到,陆三哥对这种现象,很看不惯,甚至可以说是暗暗痛心。
她那个时空的鸦片流毒,也是建国以后才解决的。这里要禁烟,也不是哪个人,一时半会能够做到的
珍卿短暂地惆怅一下,对陆三哥很铿锵地说一句:“三哥,早晚有一天,一定能够玉宇澄清,天下太平——”
陆三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了一句:“但愿吧。”
车子走了大半个小时,就到了南城一个旧图书馆里——三哥朋友的画展就在这里开,来观展的人不算少,也不算少。
陆三哥的这位画家朋友,名叫郑湘,他学的是主要油画,但也能画中国画——此番画展,他把中国画和西洋画作品一同展出。
郑湘先生的中国画水平,自然比不过珍卿的李师父。
但李师父没有深入研究过油画,珍卿也没太接触过西画——珍卿对西洋油画,也算是门外汉吧。
她看郑湘先生的油画,就是根据自己学画的经验,看他画作的主题、布局和技法,还有西洋颜料的表现力。
珍卿往年看别人的作品,除了李师父的藏品,其余只能看画册。
这还是头一回,这么集中地看正常尺寸的画作,这感觉跟看画册是大不相同的。
这位郑湘先生,跟陆三哥年龄差得很远,关系倒是非常投契。
他对珍卿是爱屋及屋,听说珍卿学过中国画,有一定的技法基础。
他还满怀感慨地,跟珍卿讲他自己的学画历史,说珍卿既然有国画的基础,不妨学一学西画的技法,兴趣不妨广泛一点。
珍卿看了这一回画展,着实是受益匪浅。
尤其郑湘先生,把他的西画作品和国画作品,放在一个场所里面展览,更能显现两者的不同之处。
珍卿在颜料上就大受启发,原来用西洋画的颜料,也能用来表现中国的意境和风格。
看来以后还要找机会,把西洋画的化学染料,买些回来好好研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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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新旧道德好坏人
看完郑湘先生的画展, 珍卿坐在汽车上直打喷嚏,明显是感冒了。
陆三哥就吩咐徐师傅,把车先开到众仁医院去。
等到了众仁医院, 吴二姐让一位姓钮的护士,陪着珍卿去看看感冒。
钮护士带着珍卿, 很快就看完病取过药, 又把珍卿送到楼梯口处, 叫她自己回吴二姐的公事房。
珍卿走过来正要举手敲门, 就听见吴二姐在里面咆哮:
“……你看这些小报上说的, 什么跟电影明星同居,还有那个红蜘蛛一样的爱莲娜·姚,你也敢跟她搭对……
“还有那位薛明霞小姐, 你不是老早跟她分手了吗……怎么小报上都在写,说她珠胎暗结,怀了你的孩子?
“每一件风流韵事, 都说得有头有尾, 有声有色……你看看, 你好好看看,好好的商业家, 被人讲成了乱钻花丛的狂蜂浪蝶!”
陆三哥的声音颇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