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外头排着很长的队,百姓们都眺首向前看。
而在队伍旁边,一个身着铠甲的魁梧军士背着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大家都别着急,慢慢地,总之都会有……永安侯的慈心妙手,薛督军的英明神武,这北境总会平靖起来的……这换了以前,哪里有商人主动要捐献金银、棉衣、以及这些羊肉的?如今就偏有!这还不都是因为永安侯跟薛督军到了?”
说话间拍拍一个排队的孩子的后颈,笑道:“不要急,羊肉多的是,人人都有份!吃了这个啊,就算你脱了裤子在这大街上出溜也不会觉着冷!”
他是个大嗓门,又是诙谐的本地口音,排队的百姓们都笑起来。
有人道:“李大人,何止是不怕冷呢,我们可还听说了,这回元汤是永安侯根据一个老神仙的古方制出来的,吃了这个可以强身健体……还可以、延年、延年益寿百病全消呢!”
“对!”那李大人回头,表示肯定:“确实如此,我前天吃了一碗,这会儿还觉着心口热腾腾的呢!之前因为受寒,膝盖总觉着凉凉的,昨儿晚上睡觉,你猜怎么着,脚都暖起来了。”
旁边一个小兵道:“不会是大人你抱着哪个娘们吧……”
“去你的!那是一回事儿吗?”李大人踢了他一脚。
旁边众人却都听见了,哈哈大笑,极为快活。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忽然说道:“唉,就是有一件事不好,可惜永安侯的父亲,真真是个好人,听说是亲自送了药材来北境的,还是京内太医院的大官儿呢,可怎么偏就不长命呢。”
杨仪听着他们之前说笑,不由也多了些笑容。
猛地听他们议论起杨登,脸上的笑就仿佛被冷风吹的冰冻起来,无法动弹。
众百姓们议论纷纷,有的在问那个杀人凶手,有的在感慨好人不长命,那李大人看来看去,说道:“不管是永安侯,还是她的父亲杨太医大人,都是为了北境的安定才舍身忘死到这儿来的,不然人家图什么?我们这神鹿城,没什么战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家都太太平平,安分守己的,不要去添乱,就算是尽心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整整齐齐答应了声“是”,又一人道:“听闻北原人要跟咱们打大仗了,我昨儿把我们家老三给送了去……”
他身后的说道:“你们家老大不是已经、战死了么?老二还在军中,怎么又把老三送去了?”
那人道:“你糊涂了,要真给北原打赢了,他们还能给我们活路?老三虽然只有十四岁,也总能杀几个北原人!”他擦擦眼泪,吸吸鼻子笑道:“先前新来的监军大人是个好的,把我们老大的抚恤金加倍送了回来……我们老两口总能凑合着活下去。”
那李大人的眼眶也有些发红,但他不想显得过于感伤,便大叫道:“喂,你们那火是不是该添一把了!我看这汤不算很滚呢!”
车中,杨仪听到这里,忍不住已经落了泪。
胥烈的脸色却不太好了。
他之前进城的时候还笑眯眯的,这会儿却冷哼了声。
杨仪强忍着泪,笑道:“怎么,胥少主不舒服了?”
胥烈白了她一眼:“这些升斗小民,乌合之众,算什么?都是蝼蚁而已。”
杨仪呵呵笑了两声:“所谓‘众志成城’,就算再不起眼的蝼蚁,也可以灭了你们自以为强的北原精锐,你信不信。”
胥烈虽然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眼神却不免暗沉下去。
杨仪本以为胥烈是想穿城而过,但更让她意外的是,胥烈居然并不着急离开,而是在县城中找了一处小饭馆,看样子是要休整后再走。
下车的时候,杨仪紧紧地攥着决明的手,紧张地打量周围。
她不懂胥烈为什么要这样冒险,除非他真的已经掌控所有,不怕任何意外。
胥烈下了车,伸手揽住她的肩头,竟仿佛亲昵般低头笑道:“你不饿么?这两日看你更瘦了,只顾赶路,怕你会有什么不妥,所以到这儿略微休息休息。”
杨仪用力一甩,竟没甩开他的手。
胥烈依旧带笑,在她耳畔道:“永安侯是聪明人,这儿的人很多……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对么?”
杨仪转头,望着他明明带笑实则全是刀光剑影的双眸,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里头小二看到有贵客登门,急忙出来迎接,请他们到了里间。
胥烈道:“天这么冷,就弄个羊肉土锅子吧。”
小二笑道:“客官,不巧的很,小店素日原本是羊肉不缺的,可最近因为知县大人要发回元汤饺,所以小店也把羊肉都捐出去了,您来点儿别的?”
胥烈道:“原来现在吃羊肉,还得去排队了。”他身后一个随从道:“我们沙掌柜的明明送了羊给神鹿城的,怎么跑到你们这里,连一口羊肉都吃不到了?”
小二跟店内的食客听说,尽数惊动:“原来您就是捐羊的沙掌柜?”
店掌柜也忙跑出来,恭敬行礼:“失敬失敬,不知道是大掌柜来了这里,实在怠慢,您要羊肉土锅,好办,我叫人去讨一些来就是了!”
胥烈头上戴着翻毛的狐狸帽子,身上披着狐裘大氅,果真是一副贵气掌柜之状。
他竟然很随和般笑道:“倒也不必了,我难道还缺这一口?何况跟百姓们抢东西,也不是我的本意,就随便弄些热腾腾的饭菜来就是了。我无所谓,倒是我这位……内人,她身子虚,你们这儿有什么滋补的汤膳之类,弄些上来吧。”
杨仪本坐在旁边冷冷地打量他的做派,猛地听见“内人”,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店掌柜见杨仪身上裹着斗篷,只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虽清丽,却过分憔悴苍白,顿时不疑有他,忙道:“是是,有,我们这儿有人参炖乌鸡,排骨百合炖雪蛤,都是招牌菜,也是最滋补的。”
原来这神鹿小城,盛产人参,所以几乎每一家的店铺都有人参炖鸡这道菜,雪蛤自然也是名产。
雪蛤养阴润肺,有活血之效,补益元气,胥烈笑道:“再好不过,速弄来吧。”
杨仪实在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但胥烈这人所图,自非等闲,她只能暂时按捺不安,压低声音道:“你要如何都随你,我只问你,俞星臣呢?”
胥烈道:“先谈解药,才说别的。”
“你总该让我见他一面,他在哪里?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还……”杨仪打住,不敢多心去想。
胥烈笑说:“你放心,像是俞监军那种人才,我岂会轻易让他死?不过……”
杨仪听了前半句,才稍微放心,听见“不过”两字:“怎么?”
胥烈淡淡道:“如果他肯为我朝所用,自然荣华富贵,不可限量,若敬酒不吃,那就难说了。”
杨仪咬咬唇。
她当然知道俞星臣的脾性,原来胥烈是想要他归降?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如果是这样,那俞星臣……
店小二很快把人参炖乌鸡,百合雪蛤炖排骨送了上来,虽然看似是粗犷的做法,但奇香扑鼻。
胥烈赞道:“看着一般,但闻着不错。尝尝?”他对着杨仪示意。
杨仪哪里有心情吃喝,可看了眼旁边的决明,她反而自己抬手,给决明盛了一大碗的乌鸡汤,又撕了一个肥嫩的鸡腿给他放在碗里:“快吃吧。”
决明偷偷地看她:“永安侯……”
胥烈眼神一沉。
杨仪握住决明的手:“你叫我姐姐就行了。”
决明眨了眨眼:“姐姐……你呢?”
杨仪勉强一笑:“你吃,我也吃。好吗?你一定要吃饱饱的我才高兴。”
决明舒心地笑笑,埋头开吃。
看他专心吃饭,杨仪才看向胥烈:“你要是这么怕暴露身份,为什么还要在这里逗留,以你之能,此刻若想出城,早就离开了,不是吗?”
胥烈淡淡道:“我就想在这里玩玩,不行么?”说话间,他亲自盛了一碗乌鸡汤,放在了杨仪跟前:“请。”
杨仪望着那碗汤,冷笑。
胥烈道:“你要先亏了身子,别说是薛十七,就是俞星臣也见不着了。”他身后的侍从给他盛了汤,胥烈用汤匙吃了口,“果然香甜。”
杨仪喝了两口汤,试图按捺心头不安。
就在此刻门口人影一晃,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嗓门极大:“小二快点儿,一盆酸菜白肉,八个馒头。”
原来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进城的时候,看到的对百姓们说话的李大人。
那李大人一边嚷嚷一边落座,目光扫过饭馆内众人,正欲回头,忽然又转过来。
他看向杨仪跟胥烈,又扫了眼决明,最后还看杨仪,眼中透出狐疑之色。
杨仪本来正看着他,见他盯着自己,却反而低了头喝汤。
李大人对跟他同桌的三个人低低说了几句,站起身来走到他们桌边儿。
他先看杨仪,又看胥烈:“你们是什么人,哪儿来的?”
胥烈不言语,他身后的侍从笑道:“军爷,我们是武威来的,这是沙掌柜,之前捐了五十只羊给神鹿的。这次过来看看,若是吃的好,就再打算捐一百只呢。”
此事小城人尽皆知,李大人扬眉:“原来就是那位大掌柜,失敬失敬……”他笑看杨仪跟决明道:“这两位又是?”
那侍从道:“这是我们掌柜的夫人,这是我们公子。”
幸亏杨仪低着头,不然指不定脸色如何。
决明正在吃鸡腿,闻言迷迷糊糊地抬头。
杨仪怕他说出什么来,便轻声道:“好生吃饭,不要东张西望的。”
决明闻言,就忙又认真吃去了。
胥烈扫了她一眼,唇角挂着一点笑,抬眸看向李大人:“这位军爷,我们唐突前来,给你添麻烦了。”
李大人呵呵道:“哪里,像是沙掌柜这样慷慨解囊的人,有多少我们可是要多少的。您真的还能给捐一百只?”
胥烈道:“沙某还是有点儿产业的,虽然比不上武威的六位大掌柜,但一百只的话,尚且不成问题。”
李大人自来熟般拍他的肩,笑道:“豪气!我最喜欢这样做买卖的人……对了,不知沙掌柜家里做的什么买卖?”
胥烈身份尊贵,还没有人敢当面这么拍着他的肩膀说话,但此刻只能忍着:“好说,不过是皮毛生意而已。”
李大人笑道:“原来是皮草,怪不得这样大方,我听说武威的一位什么皮草行的大掌柜的还捐了棉服呢……”
胥烈心中有些动怒,因为他听出这李大人仿佛是有些敲诈之意。
幸亏他的随从在旁笑道:“军爷,神鹿城里的兄弟们也缺棉衣?如果是,倒是可以跟我们大掌柜的商议。”
“缺,当然缺!”李大人一点儿不脸红,嗓门很大地嚷嚷:“你看老子的靴子都张了嘴了,脚趾头上的冻疮都有鸡蛋大小。”
他很粗鲁地把腿一伸,叫大家看他缺口的靴子。
胥烈沉着脸,不言语。
杨仪看他明目张胆的要东西,心中略觉异样,抬头看向李大人,这李大人正巧望着她,笑道:“让您见笑了,对了,夫人哪儿人?”
杨仪张了张口:“我……”扫了眼胥烈,她淡淡道:“大人还是回去吃饭吧,我看您的饭菜已经上了,再过一会儿可就冷了不好吃了。”
李大人呵呵笑了两声:“说的是,那我就先不打扰了。”他嘿嘿笑着,又看看胥烈,转身回到自己桌上。
他们那一桌子吃喝了会儿,其中一人便起身离开。
大概过了两刻钟,杨仪早不吃了。胥烈便道:“上楼歇会儿吧。”
杨仪心头一惊:“你还不走?”
胥烈笑:“你倒是比我还着急?”
就在此刻,门外忽然有两人跑了进来,叫道:“不好了,这儿有没有大夫?急等着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