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两手紧攥着手里的包,有点不太想下去。她孩子气地摇摇头,脸上的五官几乎都皱到了一起。郑楚滨直接就伸手去拉她:“赶紧下车,领导去你家拜访,你应该开香槟才对,别摆出这么张臭脸来。小时候老师没去你家家访过吗?”
纪宁被他拽得一步三跳上了楼,心想这跟家访能扯得上关系吗?从来没听说过上了班领导还会来家里拜访的。就算领导上门,那也该是直系上司,而不是你这种隔了十七八层的最高级别领导人。
她不由有些气恼,硬声硬声道:“你平常也这样去别的员工家里吗?”
“你是头一个。”郑楚滨回过头来,看纪宁气得脸都鼓起来了,心情一时大好,“你应该感到很荣幸才是。”
荣幸个屁!纪宁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她有点想骂人,可楼梯上正好走过一个邻居,一看到两人不由露出会心的笑容,扯着嗓子道:“小纪啊,有一阵子没见着你了,带男朋友回家啊。”
纪宁急得直跳脚,平时淡定从容的形象瞬间崩坏。她刚想解释几句,却见郑楚滨已经客客气气地跟人点头打招呼了。邻居笑得更欢了,仔细瞅了郑楚滨两眼,不由冲纪宁竖起了大拇指。
纪宁知道他的想法,一定是夸奖自己有眼光有本事,能勾到这样的优质男青年。
她简直欲哭泣无泪。看着邻居八卦完后满意离去的背影,再看看身边郑楚滨一脸镇定自若的表情,她觉得自己的张牙舞爪简直有点可笑。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郑楚滨晃了晃手里的酒:“找叔叔喝两杯。走吧,走不到我扛你上去。”
他居然用了“扛”这个字。他当自己是什么,麻袋还是沙包?这人真是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就算要开玩笑,也该用“抱”这个字吧。就不能给她留一点做女人的颜面吗?
纪宁在心里来回地叹气,却不敢顶嘴。她对郑楚滨这个人多少也有点了解了,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既然说得出就做得到。她要是再不乖乖配合的话,搞不好真要被他当米袋子扛上去了。
这是父亲任职大学的教职工宿舍,这整栋楼里住的都是b大的教授讲师。他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要是看到她被个男人扛上楼,只怕第二天整个b大就轰动了。
生物系纪教授的女儿让个年轻人扛回了家,这话题应该能上b大论坛前十热帖吧。
纪宁想想电脑后面一个两个灌水者兴奋的表情,终于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抬头看见郑楚滨提溜着两瓶小酒往上走的背影,不知怎么的,之前在暖房时心里那种微泛涟漪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她吓得一个激灵,赶紧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的当口,接二接三有人要杀她,她还有心情研究美男的背影,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纪宁连做了三个深呼吸,才算压制了自己的情绪,快走几步超过了郑楚滨,赶在他之前敲响了家里的大门。
纪教授刚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个菜,身上的围裙还来不及去解,就一溜儿小跑去给女儿开门。他们父女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激动地直想给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开门的时候双手已经做出往外抱的动作,结果伸到一半看到女儿身边站着的高大俊男,两只手吓得直接缩了回去。
“宁宁,还带朋友回来了。怎么电话里不说一声,我好多做几个菜。”
纪宁露出一副便秘的表情,心想粘到一块牛皮糖,实在非我本意。她冲父亲抱歉地笑了笑:“爸,这位是我上司,来家里……”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该说他是来拜访的还是来告状的呢?
郑楚滨却厚着脸皮接了一句:“来做客。叔叔不会不欢迎吧。”
哪儿的话,长得漂亮的人走到哪里都受欢迎。更何况他一看就知身价不凡,从头到脚穿的戴的没一样是便宜货。纪教授虽然一年到头钻在实验室里,也不是完全不懂世事的人。这人长得很不赖,经济条件也很不错,年纪又跟女儿相仿,哪里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再说了,女儿也说他是领导了,这么年轻就在唐宁混到了领导岗位,足见他相当有本事。年轻有为仪表堂堂还是个金主儿,纪教授再一根筋也晓得这时候要热情地把人往里面迎。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赶紧进来。肚子肯定饿了吧,我再去炒两个菜,咱们马上开饭。”
郑楚滨老实不客气地跟着纪教授进了门,嘴里还客套道:“叔叔你别忙了,随便吃一点就可以了。您喝酒吗,我带了两瓶过来,要不我陪您喝几杯?”
纪教授平时以做学问为主,没什么大爱好,也就跟大部分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喜欢喝两蛊。他一见郑楚滨提来的那两瓶酒,笑得就更欢了,直接把女儿扔在一边,拉着郑楚滨就往餐桌边走。
纪宁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多日不见爸爸会对自己热情相迎,没想到竟被个外人抢去了风头。她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
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她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郑楚滨应该不知道她要回家,所以在公交车站相遇应该是凑巧。他送自己回家也就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那他提的两瓶酒呢,真的如他所说是别人送的吗?
纪宁搞不清楚他们这些有钱人交往的游戏规则,也猜不透他们的行事作风。他今天来自己家应该是有目的的,可是什么原因她却猜不出来。纪宁还不会天真到以为对方是喜欢上了自己,难道是为了三年前的案子?
那个案子纪宁一直没跟父亲提过。他一个老学究,远在香港发生的一桩谋杀案根本没有听说过。
这事情当时在香港闹得挺大,北京这里却从没人提起过。纪宁在那边出庭作证,在法庭前面差点让人一枪爆头的事情纪教授完全不知情。她有些担心万一待会儿郑楚滨把这事儿挑了出来,她要怎么跟父亲解释。
他年纪这么大了,何必再拿这些陈年往事来让他担心呢。
想到这里,纪宁加快了手里的动作,随便换了套运动装出了房门,刚走进客厅就见到那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竟然已经推杯换盏了。
纪教授看上去心情大好,端着酒杯的手有些不稳。他眯着眼睛咂了口酒,话匣子就有些收不住了:“小郑啊,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啊。我这个女儿啊简直没把我这个爸爸放在心上,一颗心全扑在工作上,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面,想想真是心酸哪。”
纪宁气得要吐血,几天不见这老头的演技渐涨啊。什么她把心思全放在工作上,明明是他整天住在实验室里根本不回家!纪宁大学毕业回北京后,本来也是想住在家里照顾父亲的,结果她这个科学怪人般的爸爸根本不要她照顾,整天带着一帮小年轻扑在实验室里,吃住都在里面完成。睁开眼睛就对着一堆仪器培养皿发呆,闭上眼睛嘴巴里还在背计算数据。她整天一个人守着个空房子,每天跨越大半个北京城去上班,久而久之索性搬去了员工宿舍,每天早上还能多眯一个小时。
但郑楚滨显然被纪教授的一番心理表白给触动了,往他杯里又倒了点酒,颇为感叹道:“叔叔,您这些年也不容易啊。”
纪教授像是被人触到了伤心处,看着郑楚滨的眼神竟带了几分悲伤。记忆里似乎很多年都没人这么真诚地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了。这个年轻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一开口却一针见血,直扎他的心窝子。
他怔怔地望了郑楚滨几眼,突然一抬手喝干了杯子里的酒,长叹一声道:“宁宁这孩子自小命就苦。她出生几个月妈妈就去世了,被我这么个不着调的爸爸随便拉扯长大。能有今天这样,全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啊。”
纪宁一个头两个大,这种私密的事情有必要对别人讲吗?她赶紧上前岔开了话题:“爸,你别光喝酒,空肚子喝酒容易醉,你多吃点菜。”
纪教授满面通红,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冲女儿乐呵呵地摆摆手:“没关系,爸爸心里高兴。你长了二十五年,头一回带女婿回家,爸爸怎么着也得喝它个大半瓶!”
纪宁突然很想摔酒瓶子,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醉意
纪教授一语惊起千层浪,纪宁尴尬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爸,他不是……你别误会,他真的不是……”
“现在不是,很快也会是了。”纪教授打断了女儿的话,转头又冲郑楚滨道,“小郑,来来来,吃点菜,别光陪着我喝。你也喝啊。”
纪宁赶紧去拦郑楚滨的手:“爸,他一会儿要开车,不能喝酒。”
“没关系,我叫司机来接就好。”郑楚滨端起那杯酒,瞬间喝了个底朝天儿。喝完后脸色一点儿也没变,连红晕都没有一分。
纪宁简直懒得理这两个爷们,自顾自盛了碗饭坐在郑楚滨的对角处吃饭。今天的饭菜其实不错,四菜一汤有荤有素,如果不是有郑楚滨在场,她应该会吃得很满足。
纪教授正在那里跟郑楚滨打听她的情况:“小郑啊,你是小纪的上司,她平时在公司里表现怎么样?你们私底下做朋友没什么,工作上她要是有什么不对的你尽管说。玉不琢不成器嘛。”
郑楚滨难得笑得开心:“她工作很好,认真负责,人也不错,同事都跟她处得很好。就是人太单纯。”
纪宁端着饭碗直翻白眼儿,心想我要是不单纯你这会儿怎么可能出现在我家的饭桌边!得了便宜又卖乖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吧。
纪教授没看到女儿的表情,依旧自顾自地说道:“这孩子打小就单纯。她妈走得早,我工作太忙也顾不上她。她从小就在这家属院儿里疯玩。皮虽然皮点,人品绝对好,小朋友都喜欢跟她玩,就是因为她为人善良从不欺负别人。”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王婆卖瓜。纪宁忍不住叫了声:“爸,你少说几句吧……”
纪教授却不理女儿,依旧拉着郑楚滨扯闲话。从纪宁小时候光着屁股蛋儿满世界跑的糗事说起,到上小学被人揪了头发跑回来哭的傻样儿。再到后来中学时三个男同学同时追求她,扰得她不厌其烦的光辉事迹,拉拉杂杂说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纪宁一碗饭都吃干净三回了,纪教授的嘴还没停。她觉得自己甚至都不用再回唐宁工作了,那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全给抖啰了出来,什么光腚子的事情也拿出来说,让她还有什么脸在郑楚滨面前装淡定。
难怪有人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想占人便宜也得看自己命够不够硬。像她这样得不偿失的例子简直就是那句俗语血淋淋的佐证。
郑楚滨的态度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他听了之后要么哈哈一笑,要么嘲笑自己几句。没想到他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个听众良好的风度。他既没有露出嘲讽的意味,也没有冲自己挤眉弄眼,而是用一种极其认真的表情看着父亲。
纪宁突然有一种错觉,她觉得郑楚滨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自己,而像是专程来陪她父亲说话的。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她这个爸爸是多么需要别人倾听他心里的苦闷。他二十几岁丧妻,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生活,为了她们一直没有再婚。姐姐原本有个不错的婚姻,却被一个女人搅得精神失常离婚收场。
纪宁那时候年纪还小,刚升上高中,自己都有些乱糟糟的,也没空去关心父亲。后来她又去了香港念大学,父亲为了那点学费,掏了一大半的家底。一直到这几年才算攒了点钱,由她帮着供了一套小户型。
她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父亲喜欢扎在实验室里。因为那里是一个暂时封闭的小社会,里面没有那么多烦恼和不愉快。他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和自己处得来的人交朋友,他可以暂时忘掉从前发生的一切。
今天郑楚滨的到来像是把他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愤恨都爆发了出来,他借着酒劲儿好好地发泄了一回儿,一直喝到双眼发红手指发颤,整个人倒高兴得笑了起来。
纪宁也没再阻止他们,默默地去厨房洗了自己的碗,出来的时候看见郑楚滨扶着父亲晃晃悠悠往房间走,赶紧过去关心道:“怎么了,我爸醉了吗?”
郑楚滨回头示意她看桌上的酒瓶:“真的喝了大半瓶,估计能一觉睡到明天天亮。房间在哪里?”
纪宁赶紧帮着一道扶父亲进了房,替他脱了鞋子盖上被子,然后和郑楚滨一道回了客厅。桌上的菜没怎么动,郑楚滨一直空腹陪着纪教授喝酒,几乎没怎么动筷子。纪宁有些不好意思:“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饭菜都有些凉了,你要是吃不惯,我带你去外面吃吧。”
郑楚滨却已经把空碗递了过来:“帮我盛一碗。”
“要不要热一下?”
“不用,馊的都吃过,凉的算什么。”
纪宁琢磨着这句话进了厨房。说实话她不太相信,都说郑楚滨自小家境优渥,是典型的红色子弟。就算父亲行军出身对子女严格,也不至于给吃馊饭菜。他这么说是为了宽自己的心,让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很难弄的人?
难弄好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倒是便宜了俞芳菲,一辈子命都不错。从前在家靠父母宠着,往后嫁人靠丈夫疼着,做女人做到她那样的,也算成功了吧。
纪宁捧着满满一碗饭出来,郑楚滨接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吃。他吃饭的样子很男人化,说不上粗枝大叶可也不故做优雅,是很爽快的那种吃相。他似乎真的不在乎饭菜,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纪宁觉得父亲今天做的回锅肉有点偏咸了,可他就着米饭也吃得挺香。
一碗下肚后似乎不过瘾,他很不客气地又把饭碗递了过来。纪宁往里一看,吃得干干净净,整个碗不带一点饭粒,就跟刚洗过似的。她不禁有些好笑,又去给他盛了一碗。那碗并不大,北京纯爷们好多都用海碗吃。她拿那碗至少要五碗才能装满一海碗。
所以郑楚滨吃完第二碗又问她要了第三碗。纪宁去厨房将电饭锅掏了个干净,顺带着又拿了杯水出来。
“最后一碗了,锅子空了。喝点水吧,好歹能撑个半饱。”
郑楚滨刚才陪着纪教授喝了十多杯,虽然他向来海量,但这酒后劲儿强,他又是空腹喝的,这会儿头微微有点发晕。
纪宁把东西递过来的时候表情似笑非笑,在他看来却是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她其实很漂亮,不同于俞芳菲的那种充满掠夺性的美,她属于美得很低调的那种人。粗略一看并不容易让人记住,可是仔细瞧瞧五官却没什么缺点。每一样都长得恰到好处,看着很和谐很舒服。
他大概真的是各色美女看多了,就像是鲍鱼鱼翅吃多了,偶尔吃到碗清炖肉圆子,倒觉得是少见的美味了。有点鲜也有点韧劲儿,摆盘也好看,虽然用料不名贵,端出去却也很上档次。
他这么想着,伸出手去接碗的时候方向就有些偏了。纪宁怕他醉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还好吧,有没有打电话给司机叫他来接你?”
“不用这么急着赶我走吧。我酒量不错别担心,你要真不想招待我,一会儿我自己开回去也没问题。”
纪宁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锅都让你吃空了,还好意思说我不招待你。我要真懒得理你,刚才我爸睡了我就直接轰你出去了。在唐宁你最大,在我们家到底还是我大一些。”
“好好好,你最大,最大。”郑楚滨像哄孩子似地哄着她,忍不住又笑了。他发现自己最近笑的频率明显加大了。以前的他总被朋友笑话面太冷,甚至有人开玩笑要请他去做脸部手术,修复一下笑神经。
可最近他时不时就有想笑的冲动。每每看到纪宁,听她说几句有些孩子气的话,自己的喜悦就涌上了心头。这小姑娘大约跟他八字不犯冲,总有本事让他心情愉快。
他就着第三碗米饭将桌上剩下的菜全都收拾进了肚子里,留下满桌子空碗盘给纪宁。纪宁看了看整桌子的杯盘,不禁叹了一声:“到底是爷们,胃口真好。”
“中午忙着开会,只吃了一个三明治,这会儿真有点饿了。”
纪宁有点同情地望着他:“老板也不好当啊,赚了自然高兴,赔了也要愁白头。倒不如做个打工的,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好。这种忽喜忽悲过山车一样的日子,我肯定过不惯。”
郑楚滨的外套早就脱了,因为喝酒出了点汗,衬衣纽口也松开了两粒。屋子里暖气开得不太热,吃了三碗饭那点子汗早就没了。也不知是不是酒劲儿又上来了,他竟觉得喉咙发干身子发烫,背心里隐隐地又要渗出汗水来。
他将视线从纪宁的脸上调开,装作不在意地看着柜子上摆着一盆塑料花,深思了片刻才慢悠悠地道:“女人本就不该为生活奔波。女人就应该带眼识人,找个能让她一辈子不操心的男人。这个世界太污糟,不适合女人闯荡天下。”
纪宁被他这么一说,也带起了几分心事。她想到了姐姐的婚姻,不由感叹道:“可是男人都喜欢带一层伪装。有时候你以为找到了对的人,可相处下来才发现,那个人竟是错的。找不到对的人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你以为找到了对的人,最后却跟他错了好几年。何况男人善变,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找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变。如果男人是惰性气体就好了,一辈子就那样,女人也就不用整天疑神疑鬼了。”
郑楚滨居高临下地望着纪宁,半晌闭了闭眼道:“那你觉得,我算是什么样的男人?”
☆、燥热
纪宁觉得,屋内的温度瞬间升高了二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