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的胸膛刹那间被热乎乎的东西占满了。他内心的冰山仿佛崩塌了一角,有温暖的季候风吹来。他指着那副对联,深情地说,杨柳,你还记得这两句话吗?杨柳没抬头看,说,记得。人莫心高自由生成造化;事由天定何须巧用机关你每次来都要念上几遍的。
江风说,是啊,可是以前理解的并不深刻,现在好像才有所感悟。杨柳说,我和你的感觉一样。
江风说,我们走走吧。杨柳说,嗯。
江风和杨柳并肩漫步在暮色中的刘家大院里,肩膀与肩膀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彼此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谈恋爱的日子,有好多的话要说,又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只好沉默。不过此刻两人之间的沉默,应该比说出来更有意义。也许这就是真正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吧。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后花园里。这里早就没了什么花,倒是成了刘荣老太的菜园。但也许是天意,小路旁,正傲然挺立着一株盛开的玉米百合,两串粉红色的花朵在晚风中摇曳,仿佛在向这对历经磨难的人频频点头。
江风和杨柳都在花旁停了下来。江风说,杨柳,谢谢你那束百合花,它真的给了我战胜困难的勇气。杨柳笑笑,说,是啊,玉米百合代表着坚强。江风补充说,还代表着执着的爱,是吗?杨柳鼻子一阵发酸,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
晚饭是葱油饼、玉米稀饭和蔬菜,没有大鱼大肉,但非常可口。江风和杨柳自从过上单身日子后,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的饭吃的这样香。刘老太的葱油饼真叫一绝,又香又酥,也数不清有多少层。江风放开肚皮吃,吃的嘴上油乎乎的,杨柳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偷偷笑他。刘老太的手艺得到了江风和杨柳的认可,非常高兴,又说起了那些在北京的日子。突然想起来什么,说,对了小江,在北京时那个和你在一起的戴眼镜的姑娘是谁啊,后来怎么没再见到她?
江风说,她是新闻记者,这个刘家大院能保住,她的功劳至少占一半呢。刘老太咂咂嘴说,也是个好闺女。可惜吃不到我烙的饼,让我怎么感谢她呢。江风说,说不定有一天她就会来云湖,就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饼了。江风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这句话后来真的变成了现实。
吃过饭,杨柳帮助刘老太收拾了锅碗瓢勺,才和江风一起向她告别。刘老太仍然是一手拉着江风,一手拉着杨柳,舍不得他们走,说杨柳,你可记得来看我啊,我会想你的。杨柳说刘姨你放心吧,我肯定会再来看你的。刘老太看着江风说,你们一起来啊。江风说,那是肯定的。
走出刘家大院,夜色浓重。江风对杨柳说,杨柳,我送你回去吧。杨柳说,好。江风就带着她向那辆迈腾走去。走近了,杨柳却停下脚步,不愿意上车。
因为那辆迈腾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她在心里本能地意识到,它不属于江风,也不属于自己。所以他对已经坐上车的江风说,江风,你不要送我了,我打的回去,很方便的。
江风也猜到了杨柳的心理变化,只好从车上下来,说,要不我打的送你吧,到二院我再回来。
杨柳一笑,说那你跑来跑去何苦呢,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江风只好陪着她走到大路上,眼看着她上了出租车,挥手告别,才又折回来上了那辆迈腾。
江风从北京回来,虽然没有受到预期的处分,但也又一次成为了住建局系统的名人。不过这个名人不是他三年前的“学比看”典型,而是一个生动的反面教材,信访工作的反面教材。去截访的信访办主任不但不去执行截访任务,反而摇身一变成了上访者的帮凶,这听起来确实够匪夷所思,够雷人的。这在云湖市的截访史上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个事情让领导们认识到,会用人,用对人是多么多么的重要。
江风不但在云湖的官场里出了名,在民间也成了传奇式的人物。在那些上访户的心中,他就是正义的化身,是劫富济贫,抱打不平的侠,是难得一见的人民的好干部,好公仆。
他的英勇事迹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越传越离谱。普遍的说法是,国家信访局的局长是他舅舅,他还有一个表妹在新华社做记者,都是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对于他来说,没事去北京上上访,那就跟玩似的。
江风这一“帮访英雄”的出现,让那些老上访户们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看到了崭新的希望。他们在羡慕刘家大院的刘荣老人有这样的好运气的同时,也幻想着有一天这样的运气会落到自己头上。
星期一上午,江风照例睡到9点多。楼上的一对小夫妻打架,可能是摔了暖瓶,打雷似的一声响,才把他摔醒了。愣愣地坐起来,听到楼上的女人斩钉截铁地吼道:我再说一遍,我们只是坐着说话,根本没有上床!男的很窝囊地说:那,那床下的男式裤头是谁的?难道是我的?
女的顿了下说,当然是你的,我给你买的,还没来得及给你!
男的提高了声音说,哼,你说的比叫的还好听,你给我买的新裤头,怎么闻起来就骚哄哄的?上面还有那么黏糊糊的东西!
女的一时语塞,但又急中生智,说,我,我买的是二手货!
女人的一句“二手货”,给江风带来了无限的好心情。他哑然失笑,翻身下床,很愉快地洗漱了,下楼去上班。刚走到楼下,就见一个物件从空中落下来,无声地落在了楼下的草坪上。仔细看了,是一件二手男式裤头。
江风也懒得坐车,就在街上溜达着,晃晃悠悠地到了班上。看看表,还早,10点不到。办公室里没有了司机们的吆喝声,静悄悄的,可能领导们又去开会了。
现在的领导们都很忙,都在忙于开大大小小的会议,越是大领导会越多。套用一句当下很时髦的话就是:我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诸位如果不信,可以在上班时间给你认识的某位领导打个电话,对方一准压着声音说:开会。用会议贯彻会议,用会议落实会议,用会议总结会议,已经成为了时下主流的工作模式,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所改变。
不过这种工作模式改不改变,如何改变,与现在的江风球不相干,蛋不相连。因为他彻底成了机关的透明人,就像一只被赶出猴群的猴子,孤独地游离在集体之外,在角落里默默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公猴母猴都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司机们昨晚可能又在办公室战斗了,满地的烟屁股和痰迹。江风把烟屁股扫到门后,拢成一堆,也懒得把它们撮起来,反正明天又是一堆。又把窗户打开,散了散房间里隔夜的烟味,才在堆满旧报纸的办公桌后面坐了。随手抽出了一张旧报纸,漫不经心地看一年前的旧新闻。
人就是这样,忙的时候渴望着能清闲,真清闲下来了,又觉得少了点什么,百无聊赖。江风现在的状况正是如此。成了机关透明人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没了理想,没了抱负,好像就是那么单纯的活着,活着只是为了等死。
他本来是憋足了劲要接受一个比待岗更加严厉的处分的,但理想中的处分迟迟没有到来,倒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了。就像明知道肚子里有一泡屎,就是拉不出来似的,惦惦记记的,觉得很不踏实。他弄不明白关天浩为什么不处分他,难道他对自己的这个行为并不反感?还是要等到秋后算总账?
11点多的时候,响起了怯怯的敲门声。这声音在以前听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对于现在江风来说,是非常稀罕的。因为机关里的同事们,没有一个敢来信访办串门的,看见江风都躲着走。司机们开门都是用脚,也根本不可能这么文绉绉地敲门。所以江风对这个敲门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期待地大声说,请进!
有人推门,但推不开。看来不会转门锁。江风只好起身去开了门,吃惊地发现门外站着两位老人,白发苍苍,满脸沟壑似的皱纹,都是乡下人打扮。看到江风,老太太意意思思地问,你是住建局的江风吧?
江风从来人的打扮和神态,猜测到他们肯定是来上访的。他毕竟做过信访工作,知道来住建局上访的,内容不外乎是拆迁补偿不到位、拖欠农民工工资,或者是挨了城管的打,有违法建筑影响了他们采光等等,甚至还有家庭出现了第三者,第三者是住建局的职工这样的事,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江风每每看到这些弱势群体,总是油然而生同情之心,很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他们排忧解难。但自己手中的权力实在有限,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同情之外,更多是无能为力。